须贾喜上眉梢:“既然如此,麻烦你预先订好日期。”
范雎说:“丞相事忙,今日正好闲暇,何不这就去?”
须贾当然愿意,不巧他的马车坏了,范雎就诈称自己主人的马车可以借出来,于是回到相府,赶着自己的马车出来,再到驿馆请须贾上车:“今儿我为先生赶车!”
世上的事情,如果巧得像个故事,那就肯定有假无疑。须贾居然丝毫不疑,欣然登车。
一路上,范雎牵着缰绳,摇着鞭子,像模像样。街市上的路人望见,都吃了一吓:“哦,今儿怎么丞相御车而来?”
众人肃然起敬,拱立两旁,也有吓得慌忙走避的。须贾见了,以为是秦人都敬畏自己,很是得意,万没想到大家怕的是他的车夫。
到了相府门前,范雎说:“大夫请在这儿稍等,我先进去,为大夫通报一下。”说罢,就径直进门去了。
须贾立于门外,候之良久,只听见府中有鸣鼓之声,有喧哗之声,都喊“丞相升堂咯……”随后属吏、舍人奔走不绝,但并不见范雎出来。他只好问守门人:“刚才有故人范叔,进去通报相国,久而不出,您能帮我叫一下吗?”
守门人问:“先生所言范叔,是何时进府的?”
须贾答:“刚才为我御车的就是啊。”
守门人哈哈大笑:“御车者?那就是丞相张君啊!他是微服到驿馆去访友的,哪里有什么范叔?”
须贾闻言,不禁愕然。
张禄——秦相——魏人——范雎……他脑袋转了半天,才如梦方醒:“吾为范雎所欺,死定了,死定了!”
想想没法,只得脱袍解带,免冠赤脚,跪于门外,托门子进去通报,只说是:“魏国罪人须贾,在外领死。”
过了好久,门内才准入。须贾哆哆嗦嗦,低头膝行,直至阶前,连连磕头称“死罪”。
范雎威风凛凛,坐于堂上,直视着这个家伙——又要搞人,又搞不死,不是自己在找死吗?于是问:“汝知罪吗?”
须贾汗流浃背,伏地答道:“拔我贾某的头发,以数我之罪,尚犹未足。”既然身陷绝境了,要保命,就先糟蹋自己吧。
范雎冷笑道:“你死都不知怎么死的!我来教你吧,你罪有三:我的先人庐墓在魏,所以不愿去齐国做官,你却以我私通齐国去告状,此罪一也;魏齐发怒之后,把我打得满地找牙,你却一点也不劝阻,此罪二也;到了我昏死过去,已弃厕中,你还率宾客尿我。过去孔子说‘不为已甚’,你怎么会如此忍心,此罪三也。今日至此,本该拧掉你的头,以报前恨,你之所以还死不了,是因刚才赠我棉袍,尚有故人之情,因此能苟全你的命!”
须贾叩头称谢不已,范雎挥挥手让他滚,须贾连忙匍匐而出。从这一天起,秦人才知道:威名赫赫的张禄丞相,原来是魏人范雎伪装的。
次日,范雎入见昭襄王,报告了魏国有求和之意,并讲明了一切。
昭襄王大为感慨:“寡人不知卿受冤如此。那今日就把须贾砍了吧,以解卿心头之恨。”
范雎奏道:“须贾是为公事而来,自古两国交兵,不斩来使,况求和乎?臣岂敢以私怨而伤公义?况且当初要杀臣的人,是魏齐。”
昭襄王又是一番感慨,准了与魏国讲和。
须贾办完了公事,回国之前来向范雎辞行,范雎盛情留他吃饭,让他先在门房里等着。须贾心里还暗暗高兴:不想自己成了秦国丞相的朋友了。
可是,只见各国使节与众多宾客纷纷到来,却没人来请他。等客人到齐后,也没人来叫他。须贾等得又饥又渴,胸中烦懑,无可形容。
开宴后,酒过三杯,范雎才把须贾叫进去,命左右摆一个小座位于堂下,让两个囚徒夹着他坐。小桌上也不设酒食,只放着一大筐炒熟的喂马料豆,两个犯人手捧豆子喂须贾,如同喂马一般。
第十八章私人恩怨有时也能推进历史(3)
众宾客有点看不过去,议论纷纷,范雎这才将旧事诉说了一遍,大家恍然大悟。
须贾虽然受辱,但也不敢违抗,只能张嘴吃那料豆。吃完,还要叩谢。
这种官场上的庸碌之辈,能诬陷人,能打小报告,也就能受天大的耻辱,强势者可以放心地作践他。
果不其然,范雎瞪圆了眼睛数落他:“秦王虽然许诺讲和,但魏齐之仇,我不可不报,留着你的狗命,回去告诉魏王,速斩魏齐之头送来,并将我家眷也送入秦,两国自然交好。不然,我将亲自引兵屠大梁,你信也不信?”
须贾吓得魂不附体,连夜奔回大梁,求见魏王,转述了范雎的意思。
安厘王听了,踌躇半晌。送范雎的家眷不成问题,可是要砍相国的脑袋,这事情怎么做得出?
魏齐耳目众多,早听说了消息。他左思右想,还是弃了相印,连夜逃往赵国,投靠平原君赵胜去了。
平原君是赵惠文王的弟弟,也是大名鼎鼎的“战国四公子”之一。他之所以声名远播,一是因为豪侠仗义,门下曾有食客数千;二是因为治国有方,从赵惠文王元年起就拜相,后“三去相、三复位”,累计当了48年的相国。
魏齐跑了,这下魏安厘王就好办了,他用豪车良马,载了黄金彩帛,送范雎的家眷到咸阳,又跟范雎说明白了:“魏齐闻风先逃,现正在平原君的府中,不干魏国的事了。”
昭襄王一向视范雎为“叔父”,一心要为范雎报仇,不禁大怒道:“丞相之仇,即寡人之仇。寡人决意伐赵,一来报阏与之恨,二来索取魏齐。”于是亲率大军20万,命王翦为大将,一口气攻下了赵国三城。
当时赵惠文王刚死,太子即位,是为孝成王。赵孝成王年少,由惠文太后执掌朝政,母子俩听说秦兵深入国境,怕得不得了。
老臣蔺相如那时已身患重病,告老还乡去了,相国一职由虞卿接替,虞卿派大将廉颇率军与秦军僵持。然后对惠文太后说:“事急矣!请把长安君入质于齐,求齐国出兵相救吧。”太后答应了。
原来,惠文太后是齐闵王之女,长安君又是惠文太后最爱之幼子,入质于齐,齐国怎能无动于衷?果然,齐国答应援救,以田单为大将,发兵10万前来助战。
秦将王翦看看势头不对,一军怎能跟两军斗,就建议撤军。
昭襄王实在不甘心,于是派了使者直接去见平原君,要平原君交出魏齐。平原君死也不承认魏齐在他家,秦国使者前后去了三拨,他就是不松口。
昭襄王一急,想了个法子,修书一封给赵孝成王,诈称是误听传言,表示愿意撤军,归还赵国三城。
齐国的田单在半路听说秦军已退,就带队回去了。昭襄王回到函谷关,马上派人送了一封信给平原君,信中写道:“寡人愿与君为布衣之交,君若看得起寡人,寡人愿与君为十日之饮。”
在这个微妙的关头,平原君只能硬着头皮去赴约,以免引起别的枝节。
等到了函谷关,昭襄王与他一见如故,天天设宴相待。热闹了几天,昭襄王趁着酒桌上气氛热烈,就对平原君说:“过去周文王以吕尚为太公,齐桓公以管仲为仲父,如今范君就是寡人的太公、仲父。范君之仇人魏齐,就藏在您家,您可派人回去取了他的脑袋来,以解范君之恨,就等于寡人受了您的大恩。”
这话说得很重,但平原君也有对答:“臣听说,‘贵时交朋友,是为贱时做打算;富时交朋友,是为贫时做打算。’魏齐,臣之友也,即使真在臣的家里,臣也不忍交出,何况不在乎?”
昭襄王勃然变色道:“您要是不交出魏齐,寡人就不放您回去。”
平原君面色如常,缓缓道:“回不回去,事在大王。况且大王以喝酒召我来,而又劫持我,天下都知道是非曲直!”
权威再大,也怕碰上死脑筋的人。昭襄王没有办法,只好带着平原君回到咸阳,留在馆舍里软禁起来,再派人送信给赵王说:“魏齐脑袋朝至,平原君夕返。不然,寡人将亲自举兵去赵国,讨要魏齐!”
赵孝成王得了信,大起恐慌,对群臣说:“寡人怎能为别国的逃亡之臣,损了我国的名公子?”于是,发兵围住平原君家,索要魏齐。
平原君门下的众宾客,多与魏齐有交情,他们趁着夜色把魏齐给放了。
魏齐万万想不到,自己眨眼间就变成了丧家之犬,只好去投奔相国虞卿。
赵国这位新任的丞相虞卿,是个善于游说之士,他早年脚穿草鞋,肩搭雨伞,四处游说。第一次拜见赵王,赵王便赐给他了黄金百镒、白璧一对;第二次拜见赵王,就当上了赵国的上卿,所以人称他为虞卿。
第十八章私人恩怨有时也能推进历史(4)
虞卿对魏齐说:“赵王畏秦,甚于豺虎,不如还是投奔魏国大梁去吧。信陵君招贤纳士,天下亡命者都奔他那儿去,况且他又是平原君的至交,必然能庇护您。然而您是罪人,不可独行,我当与您同往。”
说罢,虞卿解下相印,写了一封信给赵王谢恩,与魏齐换了“犀利哥”一般的乞丐装,逃出赵国,直奔救星信陵君去了。
这里要稍微费点笔墨,交代一下魏齐的结局。
两人逃至大梁,虞卿把魏齐藏在郊外,安慰道:“信陵君是慷慨丈夫,我去投奔,他定会立刻相迎,不会让您久等!”
不过,虞卿可完全想错了。他来到信陵君的府门,递进名片,向迎宾主管讲明了来意。信陵君畏惧秦之威势,不愿接纳魏齐,但想到虞卿千里来投,又不好意思拒绝,于是犹豫半天没有动静。虞卿在门外久等,知道信陵君怕事,不禁大怒而去。
随后,信陵君询问宾客:“虞卿为人何如?”宾客中有个叫侯生的,大笑道:“虞卿以三寸不烂之舌,取赵国相印、封万户侯。魏齐穷途末路去投奔他,他可以立即辞官不做,天下如此之人有几个?就这一点,公子还不能判定他贤或不贤吗?”
这话说得信陵君大惭,急忙坐上车就往郊外奔。
魏齐在郊外等了半天,心里早明白事情办不成了。果然,虞卿含泪跑回来说:“信陵君非丈夫也,我与您从小路奔楚去吧。”
魏齐仰天叹道:“我一累平原君,再累先生您,又要苟延残喘投奔楚国,我活着还有什么用?”说罢就拔剑自刎。
虞卿一不留神没拦住,魏齐死了。虞卿正在悲伤间,信陵君的车骑赶到了,虞卿远远望见,立刻躲开,拒绝见这个徒有虚名的“名公子”。
信陵君看见魏齐的尸首,悔之莫及,抚尸恸哭道:“我之过也!”
当时,赵王没抓到魏齐,又跑掉了相国虞卿,急得焦头烂额。后来打探到两人行踪,就派使者去魏国索要人头。经过一番外交折冲,魏齐的脑袋最终还是被送到了咸阳。
魏齐在个人事业的顶峰突然跌落,原因就在于“无端辱士”。他的悲剧给我们的启示就是:弱者不会总弱,强者不会恒强。草根知识分子中大有藏龙卧虎者,无端辱之,很可能就会遭报应。
虞卿的结局亦颇令人感慨。他最后被困于大梁,穷愁潦倒,不得已钻进白云山(在今河南嵩县)隐居起来,着书立说,写了《虞氏征传》《虞氏春秋》等十五篇,可惜早就散失了。
范雎与魏齐的恩怨情仇,到此就算彻底了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