肩舆上半躺半坐着一名衣着华丽的男子,有些臃肿的双眼眯缝着在看街边的宫灯,右手中拿着一盏水晶杯,杯中应是半盏美酒。
他看了会儿宫灯,忽然叹了口气,神情变得忧郁起来,左手一伸,肩舆便随之停下。前方引路的女子们以及两侧侍立的太监和锦衣卫全都跪倒在地,而街道两边店中的老板们也纷纷在店门前跪下。我于是也叹了口气,顺应时势地跟着跪下。
那男子面带忧郁地下了肩舆,看看四周跪倒了一片的人,表情更忧郁了。他猛地将手中的琉璃盏掷在地上,一片碎裂声中,他声音低沉嘶哑夹杂着一丝怒火:“假!太假了!”
四周的人立时一起连连叩头道:“请大将军恕罪!”
“你们除了不停喊请朕恕罪,还会什么!”他一甩袍袖,冷然地踢翻离他最近的一名太监。
朕?大将军?
那张脸我总觉得眼熟,却始终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我跪在自己的店门前,偷偷看那名鹤立鸡群般站在满地不停叩头求饶的人中间的男子,猛然间脑中灵光一现。
我想起来了,这张脸正是与去年那场天下庙会的比试上,我被老太监传唤上去面圣时,偷偷抬头瞄见的一样。
什么威武大将军!分明就是当今的皇帝!难怪自称朕,难怪身边满是太监和锦衣卫。他这是在搞什么花样?
那皇帝却几步跨过数人,径直来到□□招门前,又发了会儿呆,才叹气对门前跪着的一名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子道:“王美人,让你当这妓院的花魁真是难为你了。”
女子抬起头,绝色的脸一片惨白,眼中已是噙着眼泪,却似乎害怕着什么,又慌忙低头叩首:“大将军,臣妾不难为,只要大将军满意就好。”
“真的不难为?”他的声音却拉得长长的,脸上的忧郁突然全部化作怒色:“既是不难为,何以用这泪眼对着朕?难道你是为朕有所不满?”
“臣妾不敢,臣妾不敢……”王美人听到这责问,更是吓得浑身颤抖,连连磕头。
皇帝将袍角一甩,伸出苍白的手托起王美人的脸,对着她梨花带雨的脸幽幽叹气:“嘴里说着不敢,却还是在不停哭,真是叫朕看到都心烦。”他收了怒色,声音渐渐变冷,“来人啊,将这女人拖去喂我的豹,让她在豹子的腹中哭去,不要再让朕看到!”
“皇上!”跪在旁边的老鸨惊呼了一声。
“贤妃,怎么你也想违抗朕?”皇帝的面色有些铁青,看都没看那老鸨一眼。
老鸨叩头道:“臣妾想恳请皇上……”
她的话未说完便被皇帝冰冷的声音打断:“莫非你也想陪她喂豹子?朕意已定,不必再说了。”
王美人的饮泣声化作一声声凄厉的惨叫,被人一路从地上拖走。旁边其余的美人们面色惨然,却没有一个敢出来替她求情的。
我不禁全身一个寒战,美人应该是皇帝的妃嫔称号之一吧。他居然能这样三言两语简简单单就宣布了她悲惨的结局,这是多么冷酷无情的皇帝啊……
惨叫声渐渐远去,周遭又恢复了死一般的寂静。
他又站在街道中央看了好久的宫灯,肩膀渐渐垂了下去,声音又低沉了起来:“阿瑾说这样便可以像京城的闹市,从此朕不用出宫也能逛民间的街市……可为何朕总觉得少了什么……”他站在灯火阑珊处,沉默了许久,不知道又在想些什么,突然道,“阿瑾去哪里了?为什么最近都没看到他?”
☆、筹谋定计(捉虫=。=)
旁边有名小太监膝行上前,恭敬禀道:“山东水灾淹了孔庙,督公正与大人们商议重修孔庙之事。督公吩咐过,若大将军问起,便代为禀告,他忙完就会过来。”
“累了他了。”皇帝的表情变得柔和了起来,“朕国事繁忙,若非有阿瑾相助,哪里能有这浮生半日闲……你以后要继续时时禀知朕有关他的行踪,必有厚赏!”
地上跪着的小太监忙谢恩。
他浑身的忧郁随之一散,忽地仰天大笑:“当此良辰美景,朕还是该好好游一下街,莫辜负了阿瑾的一片心意。”
小太监不失时机道:“知道大将军最爱吃点心,近日张大人推荐了一名擅做烧卖的女子,听说连前几日请来此地的食神阿桑都曾败在她的手下。大将军可要试试她的手艺?”
“哦?连那乍到此地便病倒的阿桑都败于她手下?”皇帝喜道,“那朕必是要尝一下的,难为张尚质总这么把朕的事放心上,记得回头让阿瑾给他一些封赏。”
我听到张尚质的名字心头一跳,隐隐觉得有什么从一片迷雾之中露出了苗头,却一时又抓不住。眼见皇帝说话间,在小太监的引路下向我这铺子走来,我忙低下头:“大将军万福。”心里在暗暗腹诽:像这样喜欢人家喊大将军的皇帝,大概是古往今来独一个吧。当真不是心理有问题?
“免了,让朕尝尝你制作的烧卖吧。”皇帝随意一摆袖,向身后道,“都平身吧。”
然后他便坐到了我店里靠窗的位置,如同普通的食客般喊了声:“小二,来两笼你店里的招牌烧卖。”
我忙起身,跑到厨房里从刚出炉没多久的烧卖里,选了两笼口味最受好评的端去皇帝桌前。
“果然样子十分别致,与别家不同。这都是什么馅的?”皇帝看着蒸笼中热气腾腾的烧卖。
“左边一笼是猪肉馅,右边一笼是鸡肉馅。”我垂首答着。
皇帝点点头,夹起一只正要放入嘴里,旁边却有太监道:“大将军,请慢些,让老奴先试下毒。”
皇帝闻言露出不悦之色:“这里是朕的豹房,所有物品都是经过检查才运送进来的。朕去外间下馆子,你们总是说有毒有毒的,总不成这里的东西还能有毒?”
“这是体制所定,历来如此,还请皇上恕罪。”老太监样子柔顺,话里却并没有让步的意思。
“又是请我恕罪,你们就不能说些别的?”皇帝一脸的不耐。
“老奴不敢。”老太监依旧低眉顺眼。
“你还有什么不敢的!”皇帝冷笑着丢了筷子,“罢了,朕没胃口吃了。回宫!”说着他愤然起身,率先走到门口。跨过门槛的瞬间,他的肩膀又塌了下去,仿佛无法承担某些东西压在他身上的分量般。
一行人又浩浩荡荡地簇拥着皇帝离去,方才还跪满了人的街道转眼又空空荡荡,仿佛刚才只是我做了一场荒唐的梦。
我闷闷地看着自己面前的烧卖,这可是头一回辛苦做出来却没人赏识。这也就是皇宫里的人,轻视普罗大众,毫不吝惜别人的劳动成果。
我双手托着下巴,对着烧卖发了会呆,然后决定自己吃了它们。说来这些时日,自己整天忙着做烧卖,但吃自己所做烧卖的机会却很少。
我一口口咬着烧卖:“嗯,比以前有点进步了。”我心里略略得意了下,无意中转头看到隔壁凉果店的老板正直愣愣地看着我手中的烧卖,一副垂涎欲滴的样子,于是我指了指烧卖,“要不要一起来吃?”
他犹豫了下,我笑道:“反正我一个人也吃不完这些,就算帮我个忙吧。”
他咽了下口水,左右看看,见附近没什么人走动,便几步跑了进来,小心翼翼:“老板娘,其实我也很喜欢吃烧卖。被捉进来这么久,天天吃他们发的饭食,虽然味道不错也挺丰盛,但终究不比外间的点心,带着一股咱市井小民才有的味道。”他说着连筷子都不拿,迫不及待地徒手抓了一只烧卖就塞进嘴里。
几口嚼完之后,他感叹道:“真美味啊……老板娘做的烧卖,比我记忆里的烧卖还好吃!怪不得刚才那钱公公说你曾经打败过食神,我真是太有福气了!”
“凉果李,你别光顾着自己吃啊,这香味闻得我都馋了。”另一边的炊饼店老板也被香气吸引了过来,鬼鬼祟祟地偷偷往我的店里张望。
我笑着朝他招招手:“正好来一起吃吧,我做了很多呢。”
虽然有三个人,但把烧卖吃完还是觉得好撑。凉果李摸着肚子打了几个饱嗝:“老板娘,真是多谢你了。回头你要吃什么凉果,尽管去我铺子拿。隔壁炊饼周铺子里的炊饼也任你吃。”
“凉果李,你把我的话都给说了。”炊饼周叫着,对我重复道,“老板娘,我店里炊饼任你吃啊!”
我殷勤地替他们倒茶:“两位,今后咱们就是街坊了,还要请你们多多关照。”
“好说,好说。”凉果李捧起茶碗,居然有点感动的样子,“自从被关到这里来,就再没人给我倒过茶了。啥事都得自己料理,真想念家里的老婆孩子啊……”
“可不是,都快一年了,也不知道家里的娘身体怎么样。”炊饼周叹着气。
“你们到这里快一年这么久了?”我趁机问道,“不知你们是怎么来到这里的?”
“唉……去年差不多这时候,我本来在南方开着一家点心店,那天正上着门板准备打烊,却突然跑来一伙人将我打晕了。醒过来我已经在马车上,当时马车里还有些别的人,我们一路换了好几次车,最后被一起送到了这里。”大约是勾起了思乡之情,炊饼周这次没有犹豫,回忆着往事,“说来凉果李,你当初咋来的?”
凉果李苦笑一声:“也差不多是去年,有天我正坐在店子里打盹,忽然有人来对我说有大户人家过堂会,想一次性多采办些各色凉果,要我先带些凉果去府上给主人过目一下,结果被一路送到了这里来。”
“居然会有这种事……我也是在进货的路上突然眼前一黑,再醒来就在这里的。”我指指自己所坐的地方,“奇怪的是,这里同我平时开的店铺一模一样,如果不是外面的环境不对,我还真没认出来。”
“是啊,我也奇怪呢,我在老家的店跟这里的一模一样。”炊饼周道,“只是我老家的点心店是百年老字号了,没有这边这家这么新。”
“原来你们都是这样……”凉果李有些惊讶,“特别是我在家乡擅制各式凉果,所以在院里置了许多晾晒凉果的架子,没想到这里居然也有。”
凉果李和炊饼周叹息着,想到家乡的亲人眼眶都红了。直到门前远远的有锦衣卫走近,他们才各自小心翼翼地回了自己店里。
这件事处处透着诡异,刚才街两侧悬挂的红灯笼早已卸下了,我望着店里似是而非的摆设,惦记着不知小顾和七叔没看到我回来,会不会着急。
沉沉暮色里,我思索着走入后院,忽觉身后有些响动。
“什么人!”我猛地回头想大喝一声,结果却让一只手蒙住了嘴,手掌的触感有些粗糙。
“柳姑娘,是我。”一个压低了的声音在我耳边说着。
我努力抬头看对方的脸,竟是传说在此地逃跑失败后失踪的阿桑师父。我冲他点头示意,他这才放开了手。
“阿桑师父,这是怎么回事?”我也压低了声音问道。
阿桑师父苦笑了下:“当朝的奸宦刘瑾为了讨好皇上,扩建豹房,特意派人寻了各地美人充入此地。知道皇上喜爱民间生活,又在此将全国各地一些有名的店铺修建在一起,命爪牙掳了各地有名的庖丁匠人,在此地开店,做成仿佛真的市井民间一般,好方便皇上兴起时来游玩。你我便是不巧被选进来的。”
“他们还有没有王法了!”我听得柳眉倒竖。
阿桑师父叹口气:“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