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又笑了一阵,飞身下马,站在我身边温和地笑道:“你谢错人了,要救你的不是我,而是李玢之。我只是把你带走了,不让他找到你。”
现在的张尚质看来好陌生,虽然依旧笑得很温和,但跟从前我所知道的张尚质仿佛两个人一般。我只觉得脑中一片混乱,只得装糊涂:“李玢之?那不是朝中的重臣吗?我跟他不熟,他怎么会来救我?”
张尚质笑得越发温和:“李夫人,你难道连自己的夫君都不认识了?要不要我提醒你一下?你们瞒得可真好啊……若非我的手下中曾经有人见过河东柳氏,我到现在还被蒙在鼓里。”
原来他是这样认出来的,我不再否认,只是坐在马背上挑眉:“那你想怎样?我好歹也是大学士夫人,钦赐的诰命,你敢拿我怎么样吗?”
“我想怎样?”他又仰天大笑,“我还能怎样?为官数载,我学识不及程克勤,才华不如李玢之,献媚取宠比不上刘瑾,我想升官还能靠什么呢?我好不容易找到个能搏皇上欢心的好法子,却眼看着又要让李玢之破坏……”
他收起笑,靠近了我,端详了片刻,面露惋惜:“其实你是个不错的女子,可惜,嫁错了人,竟嫁给了我最痛恨的政敌。这辈子,李玢之喜欢的,我就要他失去。”他说到这里有些咬牙切齿,看得我背上生寒。
“你到底想把我怎么着?”我开始暗中打量四周的环境,考虑怎么逃离这个疯子。这四周荒无人烟,一边是峭壁,一边是山崖,我自己又坐在马上,马缰在张尚质手里。
看来今天是凶多吉少了……我警惕地看着张尚质,盘算着现在从马上跳下来逃跑的成功机率有多高。
他却突然将手中缰绳一放,面带微笑道:“好了,该让你上路了。”
上路?我还没反应过来,他又道:“路上要小心,注意经过的车马,别撞上了。”
他这么温柔地嘱咐着,然后拉紧了绳索,将我绑在马上,一扬鞭子,马儿嘶鸣着向前狂奔。这个状似温柔实则可怖的人!
☆、畏吾往事
我身不由己地被马飞快地带向前方山道,不由一声声尖叫了起来。受惊的马儿慌不择路,四周的树枝将我的脸和衣裳都刮破。眼看着跑了许多路,前方已经是路的尽头,再过去就是山崖了。
我恐惧地闭上眼睛,耳边忽然听到破空之声,身上的绳索一松,借着马儿惨鸣了一声,猛地扑倒。我也随之向地面滚落,下一刻,却被一双手抱了起来。
等一切都静止下来后,我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好了,可以睁眼了。”
我睁开眼,看到李玢之的笑眼正对着我。他穿着一身暗色的衣袍,暮色里他笑容却如初升的太阳,刹那明亮了我的心。
“李玢之,你救了我!你真的救了我!”我激动地大叫。
李玢之看看四周的树木和远方山下的田野,耸肩:“显然是。”
远远的有炊烟正在冉冉升起,我的心仿佛也要随着那阵烟一起轻飘飘升入空中,我猛地扑上去抱住他:“谢谢你!”
劫后余生又重获自由的感觉让我一时激动得只会说“谢谢”。
我向他认真地点点头:“李玢之,以前我老觉得你是个花心大种马,不是好人。现在才发现,原来是上梁不正下梁歪,你跟你上头的那位比起来,简直正常太多了!”
李玢之苦笑:“你这是在夸我吗?这种大逆不道的话要是让别人听到,你可就遭殃了。”
“这里不是只有你跟我吗?要是人多我才不会说呢。”我得意地笑着喘着气咳了几声。
李玢之拍着我的背:“还好有惊无险……”他不拍还好,这一拍,我的胃一阵抽搐,刚才的感觉又回来了。
“等等!”我打断他的话,面色惨白地推开他,“我晕车晕马……让我先吐一吐去……”
等状态恢复正常,我有些虚软无力地靠着树。这晕车加晕马……实在是伤不起啊!
“好些了吗?”李玢之问道。
我勉强点了点头,又担忧起来:“虽然这样救出了我,但是我以后还怎么回到烧卖店?他们一看到我回来就又会把我捉去吧?”
“此事不用多虑,我已经安排过了,只需等个关键的人回来……”李玢之道。
“什么关键人物这么厉害?”
李玢之神秘一笑:“其实你也认识。”
我还在好奇,他已吹了个口哨,林间跑出一匹马来亲昵地蹭着他。
“来,此地不宜久留,我们该走了。”他说着伸手拉住我,将我托上马背。
大约是顾虑到刚晕过车马的我身体吃不消,马儿奔跑的速度并不快。
暮□□临时,我们来到一座村庄。李玢之在一间房舍前勒马,扶我下地,然后敲了敲门。
门随即被打开,出来一名老翁,见到李玢之便惊喜道:“是少爷来了。”说着向屋内喊着,“娃儿他娘,少爷来了。”便有一名老妪也匆匆赶了出来,手里还牵了个少年,一同向李玢之行礼。
李玢之微笑着同他们寒暄了几句,老翁便唤孙子牵马去马厩,自己带了李玢之进正房,待我们坐下老妪奉上了茶,他们才退下去。
我这才得空问他:“这是哪里?”
李玢之看看我:“你对这里可有感觉到一丝熟悉?”
熟悉?从何谈起?对于我这个穿越过来的邵若萱来说,这个时代的每一处没去过的地方都不会称得上熟悉。我于是借着打量四周的功夫,在心里费劲地翻阅着小宝给我的柳菱琛小档案,可是查遍柳菱琛所有记忆,就是没找到一星半点能跟这个地方挂得上号的资料。
我于是诚实地回答:“没有感觉到……我应该觉得熟悉吗?”
李玢之叹了口气:“也是,你那时还太小,自然不会记得自己在这里住过……”
“这是怎么回事?”我疑惑地看着他。
李玢之却没再回答,而是放下手中茶杯起身道:“随我来。”
我带着满腹的疑问跟随他穿堂过室,一路来到屋后,屋后是个大花园,栽了不少树木花草。他沿着花园中的石子路向前缓缓走着,不知为何他越走越慢,仿佛脚步越来越沉重一般。
我看着他青色的衫子在夏末的微风中轻摆,一向挺拔的身姿似乎突然笼上了一层阴翳和忧伤的气息。一直走了很久,他才在一道花篱前站定,深吸了口气:“菱子,我要让你知道的就在这道花篱之后。”
他的声音低沉,仿佛在压抑着什么。我好奇地看看他,又看看那道花篱:“那里有什么?”
李玢之又缓缓向前走去,我跟着他绕过花篱,不禁倒吸一口凉气。后面什么都没有,只有一个个连绵的坟墓,每个坟墓前都竖着块墓碑,上面写着墓中人的姓名。
“这是……”此刻暮色中,我看着满地的丘冢,背后有些发凉。
“这里有我爹娘的墓,也有你爹娘的……”李玢之轻声道。
“我的爹娘?我不是孤儿吗?”我睁大眼睛看向他。
李玢之露出一个惨笑:“菱子,其实你本来不是孤儿。这个村庄叫畏吾村,你本是这畏吾村人士。十年前一群流寇闯入村中,将全村的人屠尽,我当时在外读书才得以幸免。我当时也尚年幼,得知此事后立志苦读,考取功名,要将天下间的贼子全部铲除。后来我入了阁,很得先帝器重,先帝驾崩时还封我为顾命大臣。本以为当年村中人除我之外全部遇难,但我当年掩埋村人尸体时,曾发现少了两人,其中一人便是你——柳菱琛。于是我到处打听你的下落,终于有天,被我无意中发现了你。那时马孝廉的夫人暗中作祟,买通了媒人,要将河东最泼辣的女子嫁给我。我便暗中命人调查过你,这才发现你竟然就是我一直在寻找的人。正好那时我一直没有娶妻,正室空虚太久,很容易成为对手攻击的把柄,于是我决定顺势娶你回来,既解了我的围,也可以好好照顾你。”
“只是这样吗?”我不知怎么,隐隐有点失望,为柳菱琛。如果只是为了这样的原因而被李玢之娶进门,那样的婚姻又有什么意义呢?但是在这古代,多的是没有爱情只有责任的婚姻,也许通过婚姻让柳菱琛一世衣食无忧,确实是不错的照顾方式。
但这不是我邵若萱要的。虽然我穿越为柳菱琛,但我也没有义务去承担与柳菱琛有关的一切。
我心中思绪万般,李玢之却忽然拉住我的手,他眼中有种柔情,叫我不敢直视。
“菱子,我知道你很介意我府中的妾室,其实她们与我都只是有名无实的。”
“什么?”我惊讶地抬起头。
“她们只是我掩人耳目的手段,若非因此让朝中那些人以为我不过是个好色登徒子,因此对我不加防范。我也无法在从前一次次的朝廷倾轧中反而成了新帝的股肱良臣,令奸人从此无论做什么都须忌讳三分。”
原来是这样吗……我沉思着:“这样的做法我不能苟同。她们也是人,被利用来做这种事的话,未免太不人道了。”我知道同古代漠视人命的官僚谈人道不遑天方夜谭,但我面前的是李玢之,不知为何,我就是相信他不是那样的人。
果然他闻言苦笑着说:“我也是迫不得已……当时情势逼人,若不如此,只怕我早已丢官被流放,不知死于何处了,更罔论为天下百姓谋福,我还需留下有用之身。何况她们大多是我暗中培养出来替我办事的,当初收入府中之时便约定过,待奸人一除就放她们出府,婚嫁自主。”
“暗中培养的?她们能办什么事?”
“有许多不方便我出面的事,便需交由她们暗中行事。”李玢之笑了笑,没有多说。
不过我大约能猜测到,既然说是“暗中行事”多半不太光明正大,不过还是感到惊奇:“想不到她们还挺有本事的。”
“那是自然。”夕阳渐渐下沉,李玢之拉着我在余晖里走到一座墓前跪下。
“爹,娘,我带着菱子来见你们了。”他对着那墓碑说着话,又转头对旁边一座墓道,“柳叔柳婶,请放心将菱子交给我吧,我会好好照顾她一世的。”
“菱子。”李玢之握紧了我的手,眼神灼热了起来,“嫁给我好吗?”
我小小地挣了下手,没有挣开,不好意思地低头:“我不是已经嫁给你了……”
“你懂我的意思,我指的是真正的嫁给我。”他注视着我的眼神仿佛能将我融化,他从怀中取出那枚玉笋替我系在胸前,“原本我娶你确实只是想好好照顾你,但如今我发现自己真的喜欢上了你,我想与你一起好好度过今生,你愿意答应吗?”
我垂着头,不敢看他,心跳得很快。心中的思绪瞬间转过很多。
抬头发现他的目光仍炙热地望着我。我的心为之动,但随之而来的却是阵阵抽痛。
邵若萱,醒一醒,他此刻深情望着的不是你,而是真正的柳菱琛,他的感情不是给你的。
你不过是个冒名顶替借尸还魂的一抹孤魂罢了,你凭什么占有李玢之对柳菱琛的感情呢?
我忽然感到鼻子发酸,急忙将头扭转到一边,眼眶已迫不及待地红了。
我是邵若萱,我不是柳菱琛。
如果让别人知道这真相的话,我会被当成妖孽架在火上烧吗?
“其实我……”我嗫嚅着,不知道如何说出口,“李玢之,你真的喜欢我吗?”
李玢之嘴角噙着笑,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