涂灵簪心生不忍,跳下树来,内疚道:“原来你喜欢啊。要不,要不我给你捞上来?”
李扶摇老气横秋的叹了一口气,摆摆手,转身走了。
原以为早该湮于泥沙、尘封在记忆中的骨雕匕首,却在九年之后的一个夜晚重现。
九年后的昏君李扶摇握着那把沾满鲜血的匕首,宛如地狱修罗。
……
涂灵簪醒过来时,已是日上三竿。
她费力睁开眼,涣散的视线渐渐聚焦。受伤的肩部虽依然疼痛,却很明显感觉到被人细心包扎上过药了。
旁边的小宫女见她醒了,忙倒了一杯水过来,涂灵簪接过水杯喝了两口,润润嗓子,然后问道:“木香,陛下呢?”
木香恭谨道:“陛下昨晚受了惊,心情不太好,这会儿应该和大人们在后花园里投壶玩呢!”
涂灵簪起床穿衣,牵动了伤口,她也只是微微蹙了眉头,道:“准备些茶水点心,我给陛下送去。”
今日阳光淡薄,却丝毫不减牡丹花的国色天香。
姚黄魏紫,花丛深处,三三两两的士族公子簇拥着李扶摇,时不时或真或假的拍掌惊叹,欢声笑语,雅歌投壶,好不热闹。
涂灵簪将茶水放在石桌上,默默退至角落。只见李扶摇一身黑色绣金的便服,袖口用玄黑的护腕扎起,发冠高束,整个人看上去英姿勃发,只有眼下的一圈淡青出卖了他昨晚的憔悴。
他扬手,手中的箭叮的一声落入十步开外的细颈薄胎瓷瓶中,周围顿时一片喝彩。
李扶摇眯着眼,听着耳畔的公子哥儿半真半假的吹捧,似乎十分受用。接着,他重新拿了一支羽箭,递给人群中唯一一个没有恭维他的男子。
那个男子也不过二十四五的年纪,面容清秀,身量修长,穿着一袭朱红色的官袍,在一群锦衣玉食的公子哥中显得那般格格不入。
这人涂灵簪是认得的:御史大夫文焕之,四年前打马长安的状元才子,同时也是秦宽的外甥。
文焕之虽然跟秦宽有亲缘关系,但意外的,涂灵簪并不讨厌他。因为当年朝中非议四起时,他是唯一一个站在涂氏这边的朝臣。
文焕之是朝堂上少有的清流派,不阿谀奉承,不结党营私,为人刚正清廉。也正因为如此,他左右不得宠,生存在朝堂的夹缝中,身份尴尬。
文焕之皱眉望着李扶摇手中的羽箭,半响,才叹了口气,接过箭来,随意一投。
箭矢在空中划过一道弧度,叮当一声落在地上。
“没进,文大人输了。”李扶摇慵懒一笑,道:“按规矩,还请大人赋诗一首,略表惩罚。”
士族公子们也纷纷起哄,闹着要文焕之雅歌一首。文焕之却不为所动,拢袖长躬道:“陛下恕罪,微臣来此,并非玩闹的。”
起哄声戛然而止。
被驳了面子,李扶摇面色有些难看,道:“那你是来做什么的?”
沉默片刻,文焕之竟直挺挺的跪下,当众朗声道:“听闻陛下又要请得道仙尊为宫中驱鬼,下月还要出宫春狩,臣请陛下收回成命!”
“你说什么!”
见李扶摇发怒,文焕之丝毫不为所动,铿锵道:“北燕虎视眈眈,大殷兵力疲乏,国库空虚。臣死谏陛下收回成命,莫要挥霍民脂民膏!”
☆、第11章 陈情
见李扶摇发怒,文焕之丝毫不为所动,铿锵道:“北燕虎视眈眈,大殷兵力疲乏,国库空虚。臣死谏陛下收回成命,莫要挥霍民脂民膏!”
“秦相已经答应朕了!”
“陛下你才是天子,当行天子之道!这江山万里到底是李家的,不是秦家的!”
李扶摇怒极反笑,喝道:“秦相是你舅舅!”
“朝堂之上,没有甥舅之别,只有君臣之道!”
“你好……你好!”李扶摇登时被气得说不出话,他一把折断手中做工精美的羽箭,又将箭筒摔在地上,这才指着文焕之道:“朕迟早有一天要杀了你这逆臣!”
众人跪了一片,高呼息怒。
文焕之却毫无惧色,凛然道:“死于道,臣无憾!”
李扶摇喘着气,暴躁的来回踱步,喝道:“滚!都给朕滚!!”
一干人等闻言,如临大赦般一哄而散。文焕之跪在地上,又重重磕了一头,沉声道:“臣告退,还请陛下三思!”
待园中所有人都散尽,李扶摇这才深吸一口气,自顾自坐在石凳上倒了杯茶,片刻方漠然道:“你的伤好了?”
涂灵簪明白他这是跟自己搭话,便上前几步,行了个礼:“托陛下洪福,好多了。”
李扶摇扫了她一眼,冷嘲道:“方才倒是让你看了场好戏。”
涂灵簪想起昨晚之事,也不客气的说:“彼此彼此。”
李扶摇冷哼一声,起身拿起放在一旁的弓箭,明明刚才还一副气得要死的暴君模样,此刻却又能气定神闲地弯弓搭箭。他仿佛戴着多层面具,每天脸上都是光影交错、变幻莫测,你永远无法知道哪一张脸才是真实的。
涂灵簪思忖片刻,还是开口问道:“陛下,昨晚那刺客呢?”
李扶摇放箭,砰的一声,地上的瓷瓶应声而碎,“自然是死了。”
死了?
涂灵簪有些失落,她还想从冷香口中挖出更多的内情呢,看样子,线索又断了。
涂灵簪在心中叹了口气,想了想,又补充一句:“多谢陛下不杀之恩。”
“哦?”李扶摇来了兴趣,重新弯弓搭箭,皮笑肉不笑:“你觉得朕会杀你?”
“陛下不一直在怀疑我么?”涂灵簪淡然道:“不然也不会借冷香来试探我。”
“不错,你比我想象的要聪明。”李扶摇呵呵低笑,下一刻,他猛地转身,箭尖直指涂灵簪。
霎时间,仿佛连风都凝固了起来。
李扶摇冷冷的看着涂灵簪,狭长的眸子如同寒潭月影般闪着冰冷的光芒。他以箭指她,拉弓如满月,一字一句道:“你,到底是谁?”
沉吟片刻,涂灵簪镇定反问:“陛下以为我是谁?”
李扶摇保持弓如满月的姿势,气定神闲道:“萧尔雅,祖父萧乾正曾官至户部尚书,与秦相尤其交好。五年前被涂氏查出贩卖私盐的证据,因而被罢官抄家。”
涂灵簪心下一紧,没想到自己这具身躯的原主人竟是秦党的后人,怪不得昨夜冷香会将她错认成秦宽的另一枚眼线。
涂灵簪定了定神,道:“既然怀疑我是秦党的眼线,陛下为何不像除掉冷香般除掉我?”
“自然是因为你身上有朕没有弄明白的谜团。萧家因涂氏而覆灭,按道理,你应该恨透了涂氏一族,可奇怪的是,你为何会在短短三个月内学会了武功,而且,所学招式和涂氏竟极其相像!”
李扶摇手上用力,上等的弓弦被拉到极致。他目光锐利,咬牙道:“所以朕问你,你是谁?跟涂氏有何关系!”
虽然知道迟早会走到这一步,但只要想起李扶摇对涂氏一族的恨意,涂灵簪便没有了坦白的勇气……她并非怕死,只是自己含冤未雪,还没来得及看一眼妹妹,怎能草率死于曾经最疼爱的小师弟手中?!
李扶摇见她脸色变幻,沉默不语,危险的眯了眯眼,喝道:“回答朕!”
涂灵簪心中天人交战。
一个声音在疯狂的呐喊:扶摇,我是师姐!带你策马舞剑,为你征战沙场的师姐啊!
而另一个理智的声音却说:你想害死阿缨么?到现在,你以为你还输得起么!
……自然,是输不起了。
在李扶摇略显惊讶的目光中,涂灵簪缓缓下跪,盈盈一拜,以额触地:“陛下只需知道,罪奴对陛下忠心耿耿,纵使天崩地裂,至死方休!”
那一刻,肩上伤口的痛比不过心中的苦涩。到底,她还是称呼自己为罪奴了。
李扶摇看着她,固执道:“萧家的覆灭,也有我的参与。你让朕如何信你?”
涂灵簪抬头,神色凛然:“父子尚且可以各侍其主,我为何不能跟随陛下?”
“你!”李扶摇似是被激怒了,深吸一口气,咬牙道:“你宁可死,也不愿说出真相么!”
涂灵簪莞尔,“我说的就是真相。陛下若是不信,便交予岁月来佐证。”
李扶摇拉弓的手微微颤抖,那双风流宛转的眸子中,似有什么在交叠暗涌。终于,只听见‘嗡’的一声,他松手,弓弦颤动,羽箭咻的一声直直飞向涂灵簪。
锋利的箭刃擦着她的发髻飞过,将那条束发的松绿色发带割断,刹那间,乌黑的青丝如晚霞散开,缓缓飘落肩头。纵使披头散发,她也不见一丝狼狈,只定定的望着李扶摇,一眼如同望穿万年。
李扶摇手挽长弓侧身而立,有娇柔的春风从二人的间隙中穿过,惊落一朵国色。沉吟半响,李扶摇似是疲惫不堪,闭目道:“你最好,莫要骗我。”
说罢,他扔了弓转身离去,步履依旧平稳,可眼中却多了一丝惶然。
涂灵簪松了一口气,随即又漫出一丝苦笑:不知从何时开始,她看得最多的,便是李扶摇转身离去的背影。
……
之后几日,涂灵簪明显感觉到了李扶摇对她的态度有所变化。
☆、第12章 对弈
之后几日,涂灵簪明显感觉到了李扶摇对她的态度有所变化。
虽然李扶摇在人前依旧是一副无为而治、玩世不恭的态度,但若是来仪殿没有外人在,他总喜欢不经意间瞥上涂灵簪两眼,目光考究,似乎想通过她看到另一个世界。
涂灵簪一开始还有些不习惯,后面也就释然了。李扶摇对她有兴趣,或许还是件好事,她可以耳濡目染中将这个年轻的昏君扳回正途……
这日李扶摇午睡醒来,屋内静悄悄的没有一个人,连平时伺候更衣的宫娥都不见了踪影,正疑惑着,忽而闻见外间传来了一阵清脆的笑声,也不知那些宫女们凑在一起在捣鼓着什么。
李扶摇披衣起床,走到外间一看,只见新晋的大宫女木香伏在案几上哀嚎,案几上还放着一盘围棋,而涂灵簪则笑吟吟的将一盘杏仁酥分给观棋的小宫女们。
一见到李扶摇,宫女们哗啦啦跪了一片。
李扶摇挥挥手示意她们起身,又张开双臂,让涂灵簪和木香给自己穿戴整齐,这才懒洋洋问道:“在下棋?”
木香小心翼翼的说:“回皇上,我们姐妹几个觉得无聊,便想对弈几局消磨时光,谁知尔雅太厉害,把奴婢好不容易攒下的酥糖全赢去了!”
“哦,这么厉害?”李扶摇似乎来了兴致,也不计较宫女们因下棋而怠慢了自己,坐在木香的位置上,认真地研究起棋局来。
然后,他抬头对木香道:“去把御膳房新做的莲蓉糕拿来。”又对涂灵簪说:“以此为注,朕倒要会一会你的棋艺。”
闻言,涂灵簪温和一笑,清理好棋盘,这才对李扶摇做了一个请的姿势:“黑子先行。”
李扶摇白皙的指节捻着一枚黑子落下,涂灵簪紧跟其后,如此你来我去,不一会儿便过了十来招。
木香捧了莲蓉糕上来,备好茶水,又悄无声息的领着小宫女们退下,还贴心的掩上了门。
屋内兽炉燃香,余烟袅袅。李扶摇的黑子大肆杀伐,呈合围之势,涂灵簪不急不缓,谨慎落子。
李扶摇又落下一子,抬起下巴虚眼看她,悠悠道:“朕要赢了。”
“未必。”涂灵簪吟吟一笑,玉指纤纤,落下一子道:“陛下可曾听过晋文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