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淋湿事小,可惜一箩药材。
云层愈积愈厚,雨势渐转磅礴。
踏的一声踩过一汪水洼,惊起一只长耳兔急急躲回丛中。
他不过回头望了眼,脚下一不留神就打了滑。
“呃——”
这一摔可谓跌碎骨头的疼。
加上山势倾斜,两手没的抓握,一下就滚了出去。
夏侯瑾轩摔得眼冒金星,好在雨天泥地松软,才没跌晕过去。
迷迷瞪瞪之际,忽见左前一条岔路,幽幽深深不知通往何处。
横竖都比摔死好——
夏侯瑾轩打定主意,闭眼捻了道风咒,借推力把自己撞向道旁。
本以为万无一失,偏偏一招失在这风咒上。
许是太久未用,一时不察,竟控制不住力道,人堪堪往巨石上撞去。
这可真是自作孽啊……
他情知躲不过,急中生智施了道真元护体,打算硬捱过去。
“咳…”
夏侯瑾轩吃痛地闷哼一声。
背心剧烈的疼痛让他以为五脏六腑皆错了位。
一股呕心的感觉自腹腔直窜咽喉。
晕过去前他想——幸好药都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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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夏侯瑾轩呻yin一声,自昏沉中幽幽醒转。
雨丝滴落成珠,划在脸上似一道弧形的泪,悄然无息。
可惜怨不得见。
他却漠不关心这无畏怅然,全身倏忽疼痛而他现在何处?
“药……对了,药呢?”
抬头四顾时见一道风压拖曳而过留下冗长痕迹。
篓子就摔在丈余外,幸而只有铲子飞溅出来。
夏侯瑾轩松了口气。
起身想去拾药篓,一动下钻心刺骨疼痛难熬。
“哎……”
经这一痛人却是惊醒过来。
记起昏迷前事,不免一声嗟叹。
这天怎么说变就变——
“怎么……起雾了?”
夏侯瑾轩微微一怔,心头涌起古怪感觉。
雨止风歇天未晴,林间忽又起雾——
山间多精怪。
蓦然顿首,惊起回忆中些人、些事,再者每每兴致高昂,翘首以盼的自己。
而今却道当时远,不复年少,目下出境似曾相识,他却再难置一词。
雾,愈来愈浓。
渐渐只能看清足下方圆。
他却有种奇怪感受——不焦急、不迟疑,反却平和。
夏侯瑾轩踏出一步。
这莫名一步叫他惶恐。
实非他所愿,似有人在牵引,迫他迈步。
难说清是惊是诧,足下似生风,缓缓向前,步步稳健,目的却未明。
迷雾远在身后溅起,似正阻绝外界。
山路蜿蜒,陡峭狭窄,那奇妙感觉却微微拉扯,硬要他走过。
夏侯瑾轩不得不遵循。
然则林深路远,时有藤蔓荆条,磕磕绊绊,叫他愈加吃力。
天空灰霾渐深而雾则变浅,足足盏茶时刻,方才再度踏足平地。
夏侯瑾轩深吸口气,两眼紧盯面前雾霭。
那雾似薄薄一层,仿若挥手便可将其揭去。
他却如实做了。
“——!”
分明使尽力道,却似厚实一拳砸在棉絮上,倏忽荡开。
夏侯瑾轩一怔,不知所以然,却见那堆拢雾气,由内而外,纷纷退散。
触目所及一片湖水浅滩,当空一轮弦月清辉皎洁。
如此瑰丽景致……
吼——
何兽在咆哮?
那嘶吼竟比雷响更骇人。
夏侯瑾轩惊而仰首,那威压盖过山峦,粗粗浅浅连成一线。
山峦……?他不是在湖边吗,怎么——
夏侯瑾轩一怔,举目四望,山峦在他头顶,而浮云在他脚下。
他似一叶浮萍,随风飘荡天地间,无处着力。
这究竟是现实还是梦境?
吼——
那吼声由远及近,怵人心惊。
夏侯瑾轩以手掩风,极目望去——
“这是……龙?”
其龙焰红鳞角波光熠熠,赤金尾边长身蟠曲,张口犹若霹雳,喷鼻有火缠绕,掌爪翻腾,纵横九天。
夏侯瑾轩久久说不出一字来。
昔年曾见神龙穹武,当时愕然又再重现。
不,是尤过之而无不及。
顷刻间思绪如潮不知所措,脑中一幕幕繁杂景象,银钩霜月,赤金红龙,见湖水波涛,有人立足其上,口中喃喃——无端竟觉预示什么,又会是什么?
他兀自出神,惊bian却再来。
嚓——
先是极轻的一声,尔后四面八方袭来。
脚下作天的地方忽而炸裂——那碎痕犹如铜镜乍破。
纹络一波波绽开,而天尽头铁作链道道劈下。
夏侯瑾轩一惊,以为要锁他,却见那铁链化作奔雷,罩远处红龙而去。
“别!…——?”
喊出声又觉不对。
为何他陡然心生不祥,惟不愿见那红龙被困锁住?
那龙尚在挣扎,鳞甲不见焰红,长尾不复赤金,但见血肉模糊,皮开肉裂,龙身游移,铁锁环环紧扣,任它兴云吐雾,覆手为雨,以逃不得天作罚。
夏侯瑾轩忽觉不忍,那龙亦曾叱咤九天,遨游纵横,何以沦落至斯,作茧自缚……
——作茧自缚?
“为什么……我竟这么以为?”
话犹未已,红龙力竭,堕天而下。
远处一阵强风袭来,吹得衣衫作响双目难睁。
夏侯瑾轩以手遮眼——
再睁眼时何还来龙的影子,便是那方弦月亦不见其踪。
“怎么回事……?”
他又驻足适才湖边,水色明晰,而四下寂静,渺无人声。
左右长有奇树,似冰晶结成,触手温润,不像凡间有。
夏侯瑾轩迷惑不已。
他转身,见山路原是自己走过,道上足音还新。
这——岂非庄周梦蝶?
哗啦一片水声。
心头不妨一颤,虽不知缘何介意,却迈步向水声处走去。
直到行至尽头,方才看清一人昏在岸旁。
“人……?”
说是人却又不再笃信。
到底留了几分怪异梦境的惊悸。
“姜……!?”
然,红紫发下那半张侧颜焉敢相忘?
脱口而出那人名姓,话到嘴边却不知该喊什么。
姜承、姜世离,姜——
“姜兄……”
最后只余一声叹息。
不论人为何在此,却不能一径待在水里。
夏侯瑾轩倾身去扶,指尖尚未碰得,一股似有若无魔息骤然袭来。
他撤手去挡,那魔息竟又收拢回去,虚虚当当漂浮半空,似在护着什么。
姜世离光洁的额前魔纹忽闪明灭。
那部分泄出的魔气随之愈加动荡不安起来。
再下去那微暗的魔息亦迟早会被自然之力吞噬。
夏侯瑾轩焦急却不能靠近。
魔气一旦接触生人便自行燃烧黑火。
戒心之强堪比本人。
不愧蚩尤之后,血脉承继之力霸道非常,叫他束手无策。
如今也只能行险一试了——
夏侯瑾轩双手合十置于胸前,口中咒诀不断。
不多时一明黄一靛蓝两股灵力自掌间充斥不断。
清阳为天、浊阴为地,天地阴阳相生,无寂无灭。
他将积蓄阴力之手推出,果不其然靛蓝灵光渐与晦暗魔息交融。
夏侯瑾轩吁出口气,缓缓送出闪动明黄灵光的手——
那魔息虚弱至不可见,尤极力挣扎,欲脱出相悖灵能。
藉此万不能大意。
夏侯瑾轩告诫自己不可操之过急,一手催动阴咒,待消去魔息抵抗,另手按向姜世离背心。
掌间明黄灵光逐渐融进对方体内,他拼尽全力一再施放圣息愈创,料想不到姜世离伤重至此,竟濒临湮灭。
难以想象——不,不愿去想、不可去想!
“呵……这般重逢,当真不是上天考验么?”
救与不救,恨与不恨,皆在一念之间。
因而幸好、幸好不用亲眼看你魂飞魄散,消逝天地间……
这一次,我真的救到你了,姜承。
灵力一旦输送便不可断绝,另一面他却鼓足勇气揭开内心期许。
拨开对方脸上碎发,湿热气息把真实呈递眼前,二人胸腹相贴额头相抵。
再非枕梁一梦。
“姜兄,我定会治好你。”
他喁喁轻语暗下决心。
殊不知眼前又将是一场惊bian——
夏侯瑾轩撑起姜世离向回走去,然那水浪声复又响起。
潮水浸湿靴底浪高过一浪,从脚踝漫过双膝。
夏侯瑾轩生出感应。
似方才催促他去寻姜世离般,这次却像挽留。
可他没有时间停留。
姜世离伤势太重,他耽误不起。
夏侯瑾轩一正心神,回头欲往前走,那浪潮却戛然顿止。
安静得仿若骤雨前夕——
夏侯瑾轩顿住了脚步。
在他顿足时四周燃亮数不清的光。
自山林间、水波中,乃至他脚下——似萤火虫斑驳的光。
星星点点汇集,尔后纷乱投向那片寂静无声的湖水。
夏侯瑾轩唯一反应是把姜世离护在身后。
他以为那将是危险然而什么都没有。
只见到湖水像展开的镜面折射出一幕幕凄迷景象。
夏侯瑾轩怔怔看着,一时心乱如麻。
——爹。
锁妖塔封印前,一少年轻声呢喃。
一人掌心堪堪落在少年额前。
缱绻又温柔地揉乱少年头顶的发。
尔后洒然回身。
少年伸手欲留,面上似喜似悲。
这转瞬一幕纷乱又变作其他。
仍是那个少年,低眉垂眼,驻足一处洞中。
破旧的四壁仅有张石床,剩下瓦罐东倒西歪。
少年手握一块令牌,陷入回忆中。
——云淡风轻拂风暖,凡尘俗爱本无牵。
——世间多少痴情苦,离聚无悔尽是缘。
他念出一首诗而夏侯瑾轩拼出一人名。
那人在镜中冷笑。
脚边是血玉封印的碎片。
灭蜀山,斩封印。
他眼里的情终转而成恨。
二十年世事变化无常。
有人心死,有人志不灭。
“结果你还是……”——要与人为敌!
他投给肩上人叹息的一眼。
亦终于知晓是谁、是什么竟能伤他如斯。
他还知道他有了孩子——
有人照顾他、教导他,让他不至像父亲,凄苦一生。
还有……枯木。
二十年后他终于知道他是谁。
二叔、枯木——魔翳,魔族夜叉的摄政王。
自然而然他猜到了龙溟的身份。
亦看到了当年那对兄弟螺要送之人。
同样是兄弟,水幕中名唤龙幽的少年远比长兄幸运。
后魔界水脉修复,而封印固守,长达两代人的恩怨终画下止符。
死去的、活着的,离开的、留下的,无论谁都带着一身伤,疲了、倦了。
“结束了——姜兄,都结束了……”
这样很好。
一笑泯恩仇。
作者有话要说: * 瑾轩所见火龙暗指教主。(私设来源教主技能)
* 瑾轩透过水镜看到二十年后蜀山一战。
* 瑾轩两次接触幻境、教主突然出现、这怪异山涧为剧情安排,之后会有交代。
* 以上,章一完结,谢谢观赏。^^~
☆、【贰】
“……兄……姜兄……”
姜世离以为自己做着梦。
梦里看不清之人一声声喊他。
不免失笑,曾几度怀念那人声又无端讨厌。
总在他耳旁不厌其烦响起,又在他不情愿睁眼时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