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看不清之人一声声喊他。
不免失笑,曾几度怀念那人声又无端讨厌。
总在他耳旁不厌其烦响起,又在他不情愿睁眼时悄然无踪。
“姜兄——”
这一次那人喊得焦急。
连带姜世离也感觉到轻微推搡。
肩膀被一双湿热的掌心按着,分明急出了汗却微微发凉。
谁……?
姜世离艰难地滚动了下喉结。
他其实没有发出声音对方却似听见了。
胸口的温度在慢慢复苏。
相比适才微弱呼吸牵起更强健的脉搏,混乱躁动的魔息亦终于不再凋零四散。
整整一夜徘徊生死间。
姜世离伤势繁复,堪称罕有。
他魔元耗尽七八却不尽然是与敌偕亡做成。
危险在于他曾以魔力催动伏羲剑威,藉此力破神魔封印。
然,三皇神器又岂是易与。
夏侯瑾轩不明白为什么偏偏是伏羲剑。
蚩尤之血再得天独厚亦不能力撼神剑之威。
换作一般妖魔,恐怕顷刻间灰飞烟灭——除非……
除非姜世离早有觉悟。
这荒谬念头让夏侯瑾轩浑身发凉。
连渡气的手亦在不稳地发颤。
一件神器未必能伤透他,两样呢?
血玉封魂顷刻夺人性命。
再强悍的魔,被封印二十年,魔元势必受损。
若不然以他昔日能耐,区区封印何足挂齿,根本不用伏羲剑力。
与其说姜世离傲睨一世,不如说他惟有孤注一掷。
没有时间再等下去——
即便拼尽性命亦要将一切尽付了结的觉悟。
夏侯瑾轩说不出话来。
曾经过分的疼痛让姜承矢志成魔。
而这痛的绝大多数正是姜承一心想守护的人带给他的。
他们把姜承对人与魔的天秤毫不留情地推向另一边。
绝望在一瞬间滋生在一刹那滋长。
这刻骨的痛让姜承终于走向一个极端。
必须守护……绝不能再失去——为此,不惜一切!
“你呢……又把自己摆在哪里?”
夏侯瑾轩一声叹息。
彼此紧握的手在传递熟稔气息。
然则距离却真实存在着。
在姜世离心里,亦在夏侯瑾轩心里。
被时间划下不可逾越的鸿沟。
剩下那些话,再来不及说出口。
**
姜世离醒来时夏侯瑾轩正睡着。
蜷曲的手指轻轻一颤,继而缓缓睁开眼。
四壁昏暗,而陋室安宁,星月透窗斜洒进来。
映入眼帘的陌生床帐,以及——不陌生的人。
“……。”
十七岁的夏侯瑾轩侧头枕在手上。
均匀的呼吸传来几声熟睡的嘶嘶声。
姜世离偏过头,没有惊动夏侯瑾轩。
仿佛自然而然接受对方尚且活着的事实。
至于他自己——
姜世离看了眼被夏侯瑾轩紧握住的右手。
脉息被平缓地支撑着,灵力逐一推进身体中,助他修复受损经脉。
内查一遍伤势,发觉身体大致无碍,只是魔元受创,需平心静养。
姜世离叹息一声,左手按上额头,揭去薄薄一层凉汗。
不过稍事运功,头就剧痛无比,胸口亦窒闷起来。
想来伏羲剑力并未清除,只因他魔力渐复而被强行压制罢了。
姜世离复又闭上双目,静待疼痛过去。
睡中的夏侯瑾轩轻轻一动,犹无知觉。
姜世离眉心一蹙,睁眼向他看去,神情稍许复杂。
似这般不知日夜的渡气对身体损伤极大,这人竟全无顾忌,当真是——
姜世离五指一收,断开夏侯瑾轩推送灵力,后者惊醒过来。
“姜兄,你……”——醒了啊。
夏侯瑾轩一时语塞,便如鲠在喉,再难说下去。
姜世离屈臂撑起身,靠在床沿,定定看着他。
“你……可好些了?”
到最后,还是夏侯瑾轩先开口。
姜世离略略点头,只是神情恹倦,面色惨白。
他两手置在膝上,却不时揉按眉心,魔纹在指下微微闪动,似在挣扎。
夏侯瑾轩欲助他平复内息,姜世离却推开他道:
“这是……第几日?”
夏侯瑾轩怔了下,旋即明白过来。
他从床头取了碗水给姜世离,道:
“不久,才三日。”
确实,以姜世离伤势,三日便苏醒,足见其实力。
兼得夏侯瑾轩助其阻挡神力反噬,姜世离才得以喘息之机,重修魔元。
然,伏羲剑、女娲血玉毕竟是神器,夏侯瑾轩一介凡人,何以支撑三日?
需知人力有竭,一旦耗损过盛,便有性命之忧。
姜世离便为此断去他灵力,这以命易命之情,他无意去承。
夏侯瑾轩劝他把水喝下,道:
“你睡了三天,嗓子一定很干,先把水喝了吧。”
他看姜世离点头,起身就去点灯。
在桌上摸到火柴时夏侯瑾轩听闻床头窸窣的响声。
姜世离神情淡漠,端看两手,喝净的茶碗被推回原处。
手指间不稳地细微颤抖着。
魔元耗尽,一度消弭的重创给身体造成极大负担。
仅仅弯曲、握紧手指,这般简单动作,都要花费心思才可做到。
连端碗水的力气都没有——
呵,太不像话了,这样……
“姜兄……”
屋里逐渐兴起懒懒的光。
橘红的色似给沉默的二人镀上了层金。
夏侯瑾轩轻轻喊了句,姜世离抬眼看他,道:
“你是……怎么回事?”
才浸过水,声音尚且干哑,语调却一贯平稳。
他不惊奇夏侯瑾轩还活着,还看出他习惯这里的生活。
是什么让他没有回去夏侯家——
还有这看上去只有十七岁的模样。
夏侯瑾轩苦笑一声,经不住摸上自己脸颊。
魔族寿命漫长,是以成年后便少有变化,姜世离自觉醒后形貌骤变,却还依稀有一丝当年姜承的影子。
而他不过一介凡人,姑且不论那莫名失掉的五年,便是这二十年也足够他老去,如今这般,确是叫人奇怪了。
夏侯瑾轩思忖片晌,拿定主意道:
“此事说来话长,未知姜兄……可否容我先一问?”
姜世离不置可否,夏侯瑾轩遂道:
“姜兄……当年之事,你知道多少?”
姜世离神情微变,冷冷道:
“……与你有关?”
“不。”
夏侯瑾轩摇头道:
“是与‘我们’有关……与你、与我,与瑕、暮姑娘……与全部人,甚至与蜀山、净天教有关。”
他神情坚定,目光灼灼,姜世离直视他双眼,似要将他看穿。
夏侯瑾轩揭去的是两人的伤疤。
把不堪回首的往事抛在眼前任凭决断。
牵扯出的疼痛让彼此的眉心纠结。
然后必须面对。
面对一同背负的,以及转身背离的。
姜世离没有再沉默,作为魔君,他应有决断。
“……当年一切,是否枯木——所为?”
他身体频频震颤,力图平复胸腔恨意。
最后两字却还是咬牙才去。
枯木身份成谜,对净天教作用却极大。
姜世离自不信他,然而疑人不用,用人不疑。
得他从中斡旋,净天教才避过世人耳目,逐渐壮阔。
可笑他养虎遗患,一切心机不过他人嫁衣,竟替族群招致灾厄。
姜世离闭目喘息,竭力克制道:
“当日青木居上,你言道幕后之人,便是指他?”
夏侯瑾轩点首道:
“是。但姜兄你或知其一,不知其二。”
他按下姜世离两手,止住他颤栗,道:
“他还有一个身份,是我……二叔。”
掌心下的手猝然握紧成拳。
皮肤细腻的温度一瞬点燃成火的炽热。
披散的前发挡去姜世离的眼梢,夏侯瑾轩却见他额前魔纹分明转深。
手心越来越烫,毫不设防地被熨成灼痛的知觉。
魔气失控地汩汩窜出。
黑赤的烟凄迷的火把眼眶也熏得热了。
夏侯瑾轩深吸口气,涩然道:
“我二叔……早已过逝,是枯木在利用他的身份,为自己布局。”
他向姜世离送去一道和缓灵气,却被反推回来。
姜世离挥开他两手,凝眉道:
“你不必如此。”
溢出的魔气被逐渐收拢平息。
姜世离抬眼,神色凌厉,不复适才动摇,道:
“究竟怎么回事?”
夏侯瑾轩却一时失落叹息俱涌上心头。
他稳住被推开的身子,又看了空空的两手,缓缓道:
“姜兄应还记得多年前那场大地动——以及枯木原本的身份吧?”
姜世离点首不语,夏侯瑾轩继而道:
“枯木亲口告诉我,六界浩荡,生灵各安一隅,然而不知时起,魔界水脉枯竭,致水源日缺,故战事渐起,子民民不聊生,适逢地动震裂六界罅隙,神魔封印既减,枯木借机向人间广布缚魂玉,寻找与其魔体相契的肉身以作依凭,从而设局破除蜀山封印,让其一族——夜叉君临人界。”
他停顿下细察姜世离神情,而对方神色淡漠,令人猜不透所想。
惟一可以揣度的是那双比原来瞳色更深的眼睛。
冷冽得似有一把冰凉的火在暗处燃烧。
姜世离回视夏侯瑾轩,冷冷道:
“夏侯韬……你二叔便是他挑拣下的灵媒了?”
纵然事实如此,夏侯瑾轩还是震了下,他双唇紧抿,连坐正的身姿都似垮下了。
这动作让姜世离微微颤了下眼,他随即侧开头,靠向身后暗处,道:
“……他第一次出现,是在折剑山庄的地牢里。”
夏侯瑾轩轻闭上眼,复再睁开,振作起精神道:
“他一直在诱你入彀——是他设计激发你体内魔气,迫使你失控下重伤萧长风,而后又将其杀死……他对我们的行踪了若指掌,故而趁我们远在楼兰时四处散布你是妖魔的身份——恐怕千峰岭的兄弟们也是……”
“内奸……究竟是谁?”
姜世离逼视夏侯瑾轩双眼,后者摇头道:
“她——有自己的苦衷。我……我们本想等找到瑕的药就立刻上覆天顶找你,没有想到海上不过数月,回到中原竟过去五年……一切都晚了……”
“果然是她。暮,菖,兰!”
无论形势如何,对故人他始终存一份介怀,然后结果如何?
呵,被以为信任的人背叛便是此种滋味么——
“夏侯瑾轩!”
这是姜世离苏醒后第一次喊出夏侯瑾轩的名字。
连名带姓狠狠的咬牙深深的切齿。
枯木的欺骗与利用他尽可用尽手段报复,他要枯木功亏一篑,不惜拼至玉石俱焚、同归于尽。
对暮菖兰呢?——千峰岭百来条同族的性命用什么去祭奠!
“好一句她有苦衷!若我执意要她偿命,你欲何为!?”
夏侯瑾轩真真不知如何作答。
泄露的行踪,蓄意的惨案,诛讨的呼声,乃至魔血的觉醒。
桩桩件件是幕后人寻思的部署,目的是要姜承万劫不复,世所不容。
而暮菖兰的醒悟没有扰乱枯木的计划。
他煽动姜世离创立净天教,另一方面安排夏侯瑾轩等人出海寻药。
恰恰出乎他料外的,夏侯瑾轩就此消失海上。
翦去这最后变数,枯木再无顾忌。
净天教日益壮阔,魔君姜世离声威浩荡,无出其右,其下八部尊者,能征善战、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