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玉坐在茶桌旁,见何湛来,弯了弯眼睛,请他坐下。
何湛坐到他的对侧,沈玉给他倒了杯茶,何湛问:“该如何称呼呢?沈玉?薛文柏?还是…大国师?”
何湛第一次如此仔细地审量沈玉,不,应该是薛文柏。第一次见他时,这人小心翼翼地跟在杨坤身后,就似个没见过世面的乡下人,将忠国公府都看了个遍,长得清清秀秀的,眉宇间带着些许懦弱的神色。如今恢复了自己原本的模样,当真能看出修佛修道的模样,若不是眼中尚存戾气,何湛不会怀疑他大国师的身份。
能装这么像的,定是玄机子教得好。
薛文柏说:“怎么?我那个不入门的师弟,却将大国师的事都告诉你了么?如此,师父可是要责罚的。”
“比起你做得事,宁晋要受得罚还算轻。”
“故友相见,好好品茶不好么?我泡的茶,连凤鸣王都会称赞几句。”
“我的朋友遍布五湖四海,却不记得里头还有叫薛文柏的。”
薛文柏摇摇头,反唇相讥:“这么多年,你真是一点都没有变,什么时候都不肯输人一筹,定要找回面子才行。跟你做朋友,一定很累。…想想杨坤也就是了,当初他一心要为桃花村伸张正义,得了圆满后居然会对你心怀愧疚,愿意跟你一起到边关戍守十年。人生,能有几个十年啊?”
何湛:“你骗了他,当初找到他,就是设计的第一环。”
“是杨坤太好骗。不是么?”薛文柏说,“空有一腔热血,却是个不长脑子的,他害死你全家哎,你居然还能跟他做十年的兄弟?何湛啊何湛,你当真是个白眼狼啊,何大忠和宁华琼亏待过你么?”
何湛抿了抿唇:“当初,为什么要对忠国公府下手?”
“青天白日在上,何德犯错在先,如何说我要对忠国公府下手?那个…孙北,你还记得吗?那是景昭帝安排的人,与我无关,要陷害你杀人的也是景昭帝,我只不过是顺水推舟而已,不想你居然肯救我…我只能再杀了张南咯。”
“诬陷我爹调兵杀人、伪造桃花村血书两桩事,也与你脱不了干系?!”
薛文柏勾笑:“是我,又怎么样?你要杀了我?如此,你爹的案子就永远都翻不了,虽然他以死明志,但没有人能拿出铁证来证明不是他做的。案卷宗放在库里生了霉,回头留给世人的,都是难测的评说,是流芳百世还是遗臭万年,难定啊…”
“为什么要这么做?我爹与你井水不犯河水,毫无干系。”
“他与我无关,可是你与我有关啊。”薛文柏眯着眼,将茶杯往何湛面前推了推,“我呀…就是见不得你好。”
何湛说:“之前我与你素不相识,何来恩怨!?”
薛文柏却没有直接回答,将自己的茶杯在鼻间一移,细细闻着茶香,方才抿了一小口:“你猜,师兄为什么要把你我见面的地点定在竹屋?”
何湛:“…为什么不回答?”
“我擅长飞针,能在顷刻间要人性命,却在这么窄小的房间里无法施展;你的武功套路多变,剑刀棍匕都会,拳脚也不差,胜在灵活,与你对战,我是占尽了劣势。你看,我的师兄就是这样护着你的。何湛,你真是遭人嫉妒得很啊。”
“你想说什么?”
“我师兄初入官场便为凤鸣王,废帝为了削弱忠国公的兵权,让我师兄掌握忠国公手下的部分兵权,为此,忠国公在朝堂上处处为难他。”
当时宁祈真正开始接手朝堂事务,凤鸣王不再是个虚名。当时何大忠是嫌宁祈未经磨练便掌兵权,所以对他少不了刁难。可是之后…凤鸣王领兵的天赋实在过人,何大忠也知皇上疑心旧臣,就放掉了手中的兵权。
宁祈和何大忠站在对立面上,何大忠不会允许何湛与宁祈往来过密,何湛是个不上心的,叫外人来说就是没心没肺,当时他正处于好玩的年纪,小时候被药罐子箍住了翅膀,那时身体刚好就天南地北地跑,与宁祈多少年儿时的情意说断就断了。何湛玩得疯乐,可宁祈却为此消沉了很长一段时间。
初入官场的磨练和考验都未见宁祈如此消沉,宁祈当时失意的样子,薛文柏一辈子都忘不了。
薛文柏设计对付忠国公府,实则两全之策。一是想借机除掉何湛,二是助宁祈在朝堂上站稳脚跟。
何湛听言,险些抑不住内心的怒火:“可那时我爹已经放了权,为何你还是不肯放过何家?!”
薛文柏说:“我不是说了吗?我呀,就是见不得你好。何湛,你是不是自己觉得很无辜啊?可你看看宁右,再看看我师兄,他们哪个不是叫你耽误了一辈子?你若不喜欢,怎么不趁早断了他们的念头?就这样一直拖着,却叫别人一点机会都没有。”
“他不喜欢你,与我何干?没了我,他就会喜欢你么?”
薛文柏手臂一震,半温半凉的茶水泼到何湛脸上,眼里全是戾气:“就是因为你,师兄到现在都不肯原谅我。”
何湛却笑了,笑得有些疯癫,胡乱擦着脸上的茶水。
“你笑什么?”
何湛笑他自己,让他一辈子都走不出的魔障,竟是因为嫉妒而生。
“笑我自己还活着…”何湛眼角笑出泪来,看向薛文柏,“笑你怎么就没把我一起害死?真是心疼你啊…”
“若非师兄尽力保你,你以为你能活到几时?没有你就好了,没有你,我师兄会成为宁晋的股肱之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可宁晋信你,日后你却要压我师兄一头,何湛,你到底算什么东西?”
“薛文柏啊薛文柏,玄机子一个佛道双修的大家,门下弟子卓越者众多,唯你是他钦定之人,继任大国师一职,可也唯独你…是个看不透看不穿看不破的人。”
“我的造诣不如师父,难以跳脱红尘。一个‘人’活着,难道不就是为了一点执念么?”
“是啊。”何湛点点头,“我能活到今,也不过是为了一点执念而已。”
薛文柏甚至不知何湛是怎么拔出剑来的,剑尖已经抵到他的脖颈间。
何湛没有再跟他说话的意思,剑即刻要刺入他的喉咙!
薛文柏翻袖一挥,三枚银针冲着何湛面门而去,何湛反手横剑将银针逼退,薛文柏已与他拉开最大的距离。
何湛以袖遮剑,缓缓抹去上头的尘灰,剑刃如寒水凝霜,将黯淡的秋日反出艳绝的光芒来,光线忽地折在薛文柏的眼睛上。
薛文柏眼前一白,什么都看不见了,只飞身往后再退,可那光追在他的眼睛上,让他再也无法展开攻势。
风声起,薛文柏展手飞出几根银针将窗户打上,光芒散去。
何湛趁着这个空档再度攻上来,点刺打的招式变化如流,配上眼花缭乱的虚招花招,薛文柏的银针果真没有招架之力。
他用银针将何湛逼退几步,纵身从窗户中跃出,何湛飞身追了出来。
户外开阔,薛文柏临敌不再有劣势,那些银针就如细细的牛毛雨一样冲向何湛的穴道,处处致命。起初何湛尚且能挡一挡,可银针来得实在快,渐渐已现颓势。
一直在外等候的宁祈见状提剑就跃至两人中间,宁祈与宁晋一样习剑,他的剑跟他一样傲气凌人,薛文柏如何发招,何湛难以猜出,可宁祈似乎都能预料到,每一次出剑挡的招式纵横开阖,收放自如。
宁祈将何湛挡在身后,冷着眼:“住手!”
薛文柏脸色铁青,说:“你护着他罢!杀了他又怎样?杀了他,宁晋还能有几时好?难道你就愿意为别人的功业付上自己一辈子!宁家对你有什么好?”
宁祈脸色愈冷,侧头对何湛说:“赶紧滚。你打不过他的。”
光凭刚刚与薛文柏过招的几个来回,何湛就摸清薛文柏武功的高深,诚如宁祈所说,他的确是打不过薛文柏的。若不是宁祈护着,薛文柏可能会要了他的命。
何湛识时务,还不想将命交代在薛文柏的手上,他以剑作出防卫势,缓缓走出院中。
眼睛落在宁祈身上,何湛脚下略僵。…他并非有意想耽搁宁祈,他从不知道宁祈还是喜欢他的。宁祈不是喜欢…宁晋么?否则从前为何见了他就要咬,护宁晋护得跟什么似的。
——何湛,你是睿王的近臣,在朝中你能依靠的只有他。
难道…是因为这个?
“走!”宁祈吼道。
何湛不敢再停留,即刻离开凤鸣王府。宁祈要拦,薛文柏想杀也杀不了,更何况,薛文柏从不会与宁祈作对,却叫这个人气得五脏六腑都在疼。
薛文柏面对何湛的从容在宁祈这里顷刻土崩瓦解:“你以为你能得到什么啊?!”
他也问过何湛这样的问题,何湛回答:“…我也没想得到什么。”
宁祈木声回答:“我什么都不想得到。”
第114章 变幻
宁晋是在酒馆找到何湛的。
他已经喝得不知天地何物,爬上台子就要捏嗓唱曲,状似疯疯癫癫,台下众人掩嘴笑。
文武百官,百姓不知晓几个,却也饶不过何湛的名声太盛,加上他长得极俊,人见了自是认得他。见何湛要学小生唱曲,台下的人权当看个热闹。何湛含混不清吐出几个字,渐渐找到调子,竟将小生唱调学得七八分像,听着居然还有几分意思。
音色凄切切,唱得是玉屏关的《西阁》。
到最后,何湛禁不起酒劲儿,一头栽到戏台子上没能起来。
何湛还在想,若叫宁华琼知道他这般荒诞放荡的样子,定要被拧耳朵的。
然而,仿佛很多很多年前,宁华琼就不在了。
——天塌下来有你爹扛着,你爹扛不住,你老娘我能扛住,再不行还有你大哥。
明明这样说着的,可现在扛着的只有他一个。
宁晋看到倒在戏台上的何湛,令人将酒馆中的客人全都赶了出去,又用一锭金子抚平了酒馆老板的眉头。
“何湛!”宁晋不知何湛在发什么疯,见他如此不爱惜自己身子,自是有些生气。
他将何湛翻过来抱在怀中,酒气铺天盖地地袭来,熏得他直皱眉头。何湛很少让自己喝醉,说是在清醒的状态才能应付突如其来的状况。
何湛脸上全是泪痕,叫宁晋看得一阵窒息,问:“怎么了?”
何湛迷迷糊糊着醒不过来,口中不断呓语着,却也叫人听不清他说得是什么。
宁晋同掌柜的问了间房,又叫人送碗醒酒汤来。
何湛喝下就睡,宁晋就在他身边陪着,不一会儿何湛要吐,宁晋拿盆来拍着他的背,叫他吐出来。
满室都是酒臭,宁晋推开窗,风从窗口灌进来,已入深秋,风中带着凉意,将蒙在何湛神思的迷雾渐渐吹开。
宁晋扶他起身,给他灌了口茶,问:“痛快了?”
何湛带着七分醉,倚在宁晋的肩膀处,还是有些说不清话:“难…难受…”
宁晋:“叔喝得时候倒是痛快,却怎么总顾前不顾后呢?”
“宁晋,我难受…”何湛歪头,将脸埋在宁晋胸前,几乎还要哭,“好累啊…”
宁晋轻轻抱住他,问:“我在呢。跟我说,行不行?”
何湛攥着宁晋的衣襟,抬头看向他:“你不是说能为忠国公府平反吗?我要等到什么时候?我爹他没有杀人,他是冤死的,我爹没有杀人…我爹没有杀人…”
何湛咬着牙没有放肆哭出声,可眼泪一直在往外流。
“我知道。”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