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走着走着,一抬头,忽见前方岩峰之中生着一株奇花,绿叶披拂,白花带露,暗香幽隐,似有还无。其时日光斜照,那石壁一半被雨丝润湿,一半却已渐干,花枝从石缝当中悠然垂落,正切在日影半明半暗、石色半黑半白之处,平添了三分灵动颜色。
蔺晨眼前一亮,想也不想,飞身掠起。在石壁上连点数点,几次借力,很快就靠近了花枝所在。他伸手去折,脚下却忽地一虚,半空中无所着力,眼看指尖离花瓣只差半尺,却已经斜斜往下坠去。蔺晨不甘地大喝一声,在空中虚劈一掌,借势翻转身体,往最近的一块尖石上抓去。
借力一扳,石尖却猛然一倾,跟着,就是嘎啦啦机括声响。
一股蓝幽幽的水柱迎面喷来。蔺晨扭头让过,还是被鼻端的甜腥气味熏得微一晕眩,跟着,□□飞射,石峰倾倒,大网铺天盖地当头罩落。
蔺晨:“……”
他手忙脚乱地在诸般攻击的夹缝中辗转腾挪,到底还是躲得过初一,躲不了十五。落下地来,雪白的衣襟已然焦黑了一大片,袖子撕裂,头上肩上挂了几根断裂的绳索,随手在脸上一抹,手背上更是黑一道、白一道,显然被扬起的粉尘扑到完全不能看。他气急败坏地跺了跺脚,刚向前走出一步,脚下突然哗啦啦地塌下了一大片!
数息之后,蔺晨站在深不见底的地洞中仰望天光,咬牙切齿。
“……谁把机关设得这么缺德!”
更重要的是,他堂堂琅琊阁少主,还当真就着了道了。
…………
十多年后,被当成琅琊阁免费小工压榨的林沐坐在师母边上,膝盖上一左一右趴着两只雪□□嫩的团子,听她讲起初见时的这段往事,笑得前仰后合。
“我就是住在那里研习阵法机关,顺便替朋友养护一下那株花儿,谁知道他会傻傻地一头撞进来!
“那然后呢然后呢?”
“然后?然后他想找回面子啊……也不想想我在那里住了多久,天时地利人和……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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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世代的故事】番外——家祭无忘告乃翁
与弘文阁里的小伙伴们不同,林沐从来就不怕自家祠堂。
毕竟祠堂对他来说并不是专供挨打罚跪的地方。虽然又大又黑,里面除了牌位还是牌位,可是父亲在那里,爷爷在那里,很多很多的亲人……都在那里。
故林氏高祖讳振公之灵位。
故林氏显祖妣赵氏之灵位。
故虢国夫人林曹氏之灵位。
故镇西将军林氏讳清之灵位。
故忠肃勇将军林氏讳燮之灵位。
故晋阳长公主之灵位。
故骁骑将军林氏讳殊之灵位。
还有看守祠堂的十三爷爷,每次来,都能从他口中听到很多很多故事。
祖父的,祖母的,……父亲的。
跃马沙场的少年将军。苦心孤诣的白衣谋士。关山横槊的持符监军。
多少遍,也听不厌。
第一次主持家祭,是七岁那年的大年三十。
那次,只有他一个人。
擦牌位,上祭品,磕头,奠酒焚帛。一切完毕以后十三爷爷摸了把他身上的狐裘,确定他穿得暖暖和和舒舒服服的,才带着所有人全部退出,把他独个儿留在了祠堂里。
然后,他左看右看,从角落里找了张方凳拖到供桌前,放上蒲团,跪上去趴在了供桌上。
“父亲。”
“我们回金陵啦。”
“金陵比云南要冷得多,不过,我没生过几次病……师父说,等我再长大一点,内力练上去了,身子骨会越来越好。到时候,就不会再生病了。”
“听十三爷爷说,您那时候一到冬天就会病几场。现在应该不会了吧。生病好难受的。”
“娘不在,她去了西境打仗,还要过几天才能回来。太后娘娘让我住在她身边,很照顾我……陛下也很照顾我。您放心。”
“我现在在宫里读书,和太子殿下一起。虽然不能练武,但是我的文课是最好的。十三爷爷说这都像您……您小时候功课就是最好的,哪样都拔尖,后来文才更加出众……我不会给您丢脸哒!“
“您留下来的书我开始抄了,不过好多都看不懂……娘说,我还要过好些年,读很多很多书,才能看懂您写的东西。可是我打算到了十三岁也去军营唉……能不能快点看懂呢?”
“陛下赏的年菜快到了,我要出去接,等回来再跟您说话喔!”
“……居然是一碗鸽子蛋。好小喔……您看,一颗一颗都只有珍珠那么大……”
“算了我还是不吃了。讲好了,鸽子蛋留给您,今天晚上要来看我喔!我们拉勾勾……您不反对,我就当您答应了哟~~~”
“父亲……我好想你。”
十五岁那年的家祭,不在祠堂里。
亲手一块一块写了牌位,在列叔叔提供的房间里一一摆开,望北再拜,望南再拜。
北方,是梅岭,是父亲,是爷爷,是赤焰军七万忠魂。南方,是金陵,是祖母,是列祖列宗,是家乡。
拜毕焚帛奠酒,一捧捧黍稷梗撒进火盆,再将写着先祖名讳的硬纸板一块块烧却。只剩最后一块时,却拿在手里,久久舍不得投入火光。
“父亲。”
“今年我上战场啦。”
“比您晚了两年。”
“不是之前的小打小闹,有母亲指点,有队正发令,有飞流叔叔保护的那种。是我独自一个,所有的命令都要我来下,所有的责任都要我来担。”
“您一定在笑我吧,笨手笨脚,犯了好多错,连累好多人……有好几次怕得都不会动了……他们都说您十三岁上战场,奇兵绝谋,往来不败,如果是您,一定会打得比我好……“
“我知道您肯定一直在看着我的……林家战旗升起来的时候,那阵风刮起来的时候,我知道,一定是您回来了……”
“那时候我喊您了,您听到了吗?”
二十岁那年,虽然不是年节、不是忌日,也特地举行了一次隆重的祭祀。
林沐拜罢,牵着两岁多的儿子来到蒲团前,指点他摇摇晃晃地磕了三个头,然后,握着他小小的双手,手把手捧香献爵,焚帛奠酒。
“父亲。”
“明天,我就要去边关了。这一次离开,少说也要三五年才能回来啦。”
“这次是动真格的了……和上次不一样,这一次,我真的是要开始学本事攒军功,踏踏实实凭军功升迁啦。“
“陛下和娘给我挑了一个好地方。平卢军长史。主将是戚叔叔带出来的人,打仗勇猛,谋略什么的就……文书之类更加不用提了。那边紧挨着东海,野人也时不时骚扰一下,容易立军功。”
“就是地方偏远,静姝要跟着我吃苦了。”
“静姝很好。我和她……我们会过得很好。”
“伯茂已经两岁多了,身体比我小时候好得多,娘看过,说是练武的好苗子。娘说,等他再大一些,就教他练武。”
“本来以为,等我长大,娘就可以轻松了。没想到还要让娘辛苦……我和静姝走了,伯茂,还有家里,都得靠娘一个人了。”
“父亲……您在天有灵,请保佑他们。”
“至于赤焰军,您当年没来得及的事情,就让我来完成吧。”
四十五岁,林沐奉诏返京。
那一次祭祀格外盛大。
西阶以霓凰郡主为首,次则言静姝,再次,则伯茂、仲华、叔荣之妻,依次站立。东阶,四子六孙各依长幼,站成高低不等的一排。
林沐亲手捧着御笔拾阶而上,在供桌前方轻轻展开,现出内中的“赤焰军”三字。他将卷轴放在爷爷和父亲的牌位面前,倒退数步,在蒲团上重重跪倒。
一片珠玉叮当、靴履飒沓声响,在场诸人,同时下拜。
“父亲。”
“爷爷。”
“列祖列宗。”
“你们看到了吗。”
“我做到了。——我真的做到了!”
“赤焰军,回来了!”
五十五岁,林沐在长长的供桌上,亲手放下了一块新的牌位。
故雍国夫人林穆氏之灵位。
“父亲,母亲。”
“现在,你们已经团聚了吧。”
“我很好,静姝很好,孩子们很好,林家很好。”
“赤焰军很好。”
“我们会一直很好很好的。”
“你们……放心。”
☆、【子世代的故事】番外——玉壶光转
天已经黑透了。
霓凰倚在廊下的长椅上。长长的回廊从中庭延伸出去,檐下光华流转,五色纷呈,全是各式各样的花灯。
这些孩子啊,简直想要将半座金陵城的彩灯,都搬到面前供她赏玩。
庭中徐徐流转的是一座一人多高的走马灯。十二面,十二生肖,猛虎下山,金龙腾跃,羔羊跪乳,金鸡啼鸣。一百零八片云母片镶成的彩灯中心宝炬生辉,灯檐璎珞垂挂,琳琅珠玉反射着五颜六色的光芒,在上元的轻风中一荡一荡。
这座灯是宫里赐的。自从今上登基,年年今日,都会从宫里赐一座花灯下来,让她即使不出门,也可以想见迎凤楼前铺天盖地的光海。
说起来,先帝……也走了有二十年了。
他们在那里相聚了吗。
林殊哥哥,还是会赶着叫他大水牛吗。
一阵小小的风吹了过来。霓凰拉了拉肩上斗篷的领口,发现并不冷。
身下的褥子垫得又厚又暖。这张作褥子的熊皮是仲华在北地猎来给她的——不知为什么,从小沐开始,这些孩子都热衷于为她猎取各式各样的毛皮,厚密温暖的熊皮,细柔丰润的狐皮,轻软华美的貂皮。就连季宣的长子林砚,去年秋天第一次随行秋猎,都巴巴地给她捧了两张兔子皮回来。
说起季宣……
“太奶奶,太奶奶!”
女童清脆的声音打断了她的回忆。霓凰向边上侧头,一个身穿大红锦袄的女童努力踮起脚尖,双手高高捧着一盏兔子灯,举到她面前。那盏兔子灯其实扎得并不怎样,七歪八倒,好几个地方糊的纸都是戳破又打了补丁,兔子的两个耳朵也是一只高,一只低。霓凰忍不住笑了,接过来前后左右打量了一遍,摸摸女童面颊。
“阿碧自己做的?”
“磊哥哥陪我做的!”
锦袄上镶着一圈淡黄色的风毛,领口束了根丝绦,丝绦两段各缀一颗明珠,晃晃荡荡的,映得女童精致的小脸玉雪可爱。或许是列祖列宗默佑,知道林家这几代急需男丁,小沐膝下四子,却只有英娘一个女儿,再下一代,也是一模一样的男多女少。
阿碧是季宣的幼女,丹阳公主所出。或许是随了豫津,季宣也是一到夜里就看不清楚东西,由此不能上战场,只能担任文职——幸好尚主,便也不愁他未来的前程。
作为这一代最小的女孩儿,阿碧一向被哥哥和堂兄们捧在手心里,要星星不给月亮。像这上元夜的花灯,以她的身份要什么灯没有,这盏兔子灯却是伯茂的三子林磊亲自帮着她做的——所谓帮,小姑娘大概也只能捣乱罢了。丹阳公主虽然贵为公主,且喜性情贤淑,与季宣也是琴瑟相和。长子林砚一到五岁,就从公主府送到了林府,和兄弟们一起天天操练。
“这灯阿碧喜欢吗?”
“喜欢!——给太奶奶!”
“阿碧真乖……”
霓凰笑着为她顺了顺领口的丝绦,从侍女手中接过一颗梅子糖,放进女孩手里。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