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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根忍不住转过头去,从背后望着最终颓然离席的塙麒。
“你还在意他吗?”冼云冲瞥了一眼她的表情,漫不经心地问道。
结根沉默了半晌,最后还是无法说出违心的言论,只是默默地点点头。
——就是因为在意,所以才会受伤。
塙麒或许不知道,这并不是她第一次听到那句话。
“明曦朝的治世必将不满十年而斩,接替新朝的王将会是承州侯张清,现在的王只是因为‘同姓不能为王’的天纲而作为他的踏脚石而已。”
啊,对了,现在应该说是春官长大宗伯张清才对了。
这样的谣言,她其实很早就听翠篁宫中的小官闲聊时说过了。
但是结根并不在乎。
——有什么关系呢?说话的小官又不是她的什么人,反正再难听的话她也不是没听过,这种无稽的谣言根本无所谓啊。
结根或许并不是一个天资多么卓越的君王,但是她愿意想。
只要是有关于塙麒的事情,她愿意想千遍万遍。
塙麒施行的新政策,塙麒安排官员调动的用意,塙麒想要怎么做,塙麒现在在做什么,塙麒希望巧国变得如何,如果一遍两遍想不明白,就翻来覆去地继续想,十遍,百遍,千遍,总有一回能够想明白。
或者说……她也只能不断地想,而不能表现或者做出来。
因为就连塙麒对她的希望,她也想得十分明白。
塙麒需要的并不是她在朝政上有所建树,也不需要她站在他的身旁,他需要的只是一个“深居简出、不会影响他任何决策的塙王”。
那么,结根就来做这样一个塙王。
她也知道乐俊是塙麒所信重的臣子。
将一个人置于漩涡中心,要不就是想要看着他被漩涡吞掉,要不就是希望他将漩涡平复。九年前塙麒将乐俊放在刚刚被除掉头的承州,就是希望他弹压下承州的局势,还这一州一个清明的政局。
原本塙麒是想等承州平定就让他回归地官府,但是乐俊做得比他想象中还要好,所以塙麒索性放手让他去做,看他能够做成什么样子。
塙麒的这些想法,在结根不断的思索中被渐渐解析了出来。
世人都说厉明哲是冢宰韦深知的后备,结根却知道并非如此,如果一定要说的话,乐俊成为这未来冢宰的可能性还更多一些。
州侯总领一州所有政务,不用说六官之首冢宰了,其实际上的位置甚至可以说是国君之于一国,如果塙麒只是希望乐俊当个地官长就足够的话,只要直接将他调到地官国府,熬一定的资历,然后在恰当的时候推他一把就足够了——但塙麒却并没有那么做,之所以任他做承州侯,就是因为对他有更大的期望。
这一点,或许塙麒也只是无意识为之,本身并没有注意到,但作为旁观者的结根却反而看得十分通透。
所以即使听到了那个传言,她也当做没有听过,因为她并不希望与塙麒心中的国之重臣起什么冲突。
但即使是她也并没有想到,原来塙麒对乐俊的期望并不仅仅是一个“国之重臣”而已。
而是,更高的东西。
明明是同样意思的话语,那两个小官说起来的时候,她没有任何感觉,但听到塙麒如此对乐俊说的时候,她就觉得天旋地转,脚下的土地似乎裂开了,她在不断往更阴寒更深入的地方跌下去,自己头上的天仿佛都要掉下来了,会将她整个碾碎。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她突然有了一种恍然大悟的感觉,也有了一种莫名的预感。
这种预感告诉她,那个谣言是真的,如果她此时陨落,乐俊必定会接替她成为新的塙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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仔细想想,如果塙王是乐俊,那一定会做得比她好很多。
结根遇到的难题,他也同样会遇到,但是和结根不同,成熟的乐俊会有更好的办法去解决它,而不是像结根这样,只有消极应对。
结根心里很清楚自己的弱点,她知道塙麒不想看到她,但她想到的并不是想方设法让塙麒接受自己,而是顺从塙麒的心意从此闭门不出——其实就算是她,也很明白这样消极的做法其实对她、对塙麒都不好,但这也是她所能想出的唯一的方法。
她不知道该如何化解塙麒心中对自己的芥蒂,这明明原本应该是由她来做的事情,是她和塙麒两人之间的事情,但解开塙麒心结的人却不是她,而是……
再者,已经担任了九年承州侯,将那一州之地治理得井井有条的乐俊,也比什么都做不到的她好得多。
比起只能依靠周围人的同情心存在的王,乐俊会比她称职得多。
如果撇开天命,如果没有麒麟选王,单纯站在旁观者的角度从他们两人之间选择一个王的话,就连结根也不会选择自己,而会选乐俊吧。
唯一的问题,就是那条“同姓不能为王”的天纲。
所以啊,就必须有结根这么一个王。
为了要让塙麒一展长才,所以必须有个什么也不懂、甘愿闭门不出有名无实的塙王,为了让乐俊登上王位,必须有一个异姓王隔在他与前代错王之间,承前启后,让这巧国打好最初的根基,才能交到他的手上。
……那条谣言说的太对了,一针见血,我就是一块踏脚石。
结根觉得早在很久很久以前开始,在塙麒刚刚出生的那一刻,一切仿佛就被安排好了,所有的人恰如其分地扮演着自己的角色,虽然看似有许多巧合和偏差,但以他们每个人的个性来说,其实走到这一步完全是必然啊。
先成为塙王的人必将要承受还未完全成熟的塙麒的怨恨,结根承担了它,所以作为旁观者的乐俊劝导的话语可以传递给塙麒,然后他顺理成章地成为下一任塙王。
有一种意志,将结根作为一颗棋子,一步一步按照它的预想走了过来……这就是天帝的意志,或者还是来自于更高层的呢?
然而更悲哀的是,即使她已经如此感觉到了,但却仍旧无法违背。
不是无法违背那个意志,而是无法违背自己的本性。
就算是作为棋子,也是他们这些棋子以自己的意志,以自己的性格所做出的选择,它就是算准了以这颗棋子的性格,必定会如此做而已。
结根不能违背自己的心,去无视塙麒。
——就在听到塙麒对乐俊说那一句“如果我的王是你就好了”的时候,结根有了一种明确的感觉。
……失道开始了。
不是塙麒死亡的前奏,只是改朝换代的号角,是那个意志在告诉结根:你的使命应该结束了。
作为一块踏脚石,结根的使命结束了。
塙麒对获得塙王这个御座之人的心结解开了,他甚至还真正以自己的意志选了自己的王,巧国已经开始兴盛起来了,已经奠定了作为一个繁盛王朝的根基。
塙麒大概明天就会察觉到自己患上了失道之病,但明明不是麒麟的结根,却在此时就预感到了这样的结果,而且她知道,下一任塙王一定会是乐俊。
那个意志算得太准了,它根本就知道,就算结根想清楚这所有的一切,也一定会为了塙麒而无数次踏上同样的道路。
想要挽回吗?怎么可能呢?
确实,十二国历史上有王失道之后又醒悟过来,重新振作的,但那只是极端少数,绝大多数的王最后都死不悔改。
如果能够轻易放弃的话,只是在脑子里想想,从一开始压根就不会失道了。
结根也是一样,要她把那句话当做不在乎……她做不到。
就是因为太在乎塙麒了,所有她没法不在意那句话,也是因为这个理由,她的失道是必然的。
她已经原谅塙麒太多次了,但这一次,她不想再这么原谅下去了。
同样还是因为太在乎塙麒了,如果她不想塙麒死,就必须以自己的生命为代价给他一个交代,也是给所有如此希望的人一个交代。
但是……她也不想死啊,就算只是一天也好,也希望跟塙麒一起下去,所以她现在不能见塙麒。
结根忍不住深深叹了一口气。
冼云冲挑眉,“塙王何故如此叹息?如果是跟塙麒有所误会的话,好好解释开不行吗?”
结根平静地摇摇头。
冼云冲没有在意,“那么,塙王刚刚说有事要与我商量,到底是什么事呢?”
其实他也知道刚刚结根叫住他只是为了避过塙麒而已,此时再提起这个只是为了缓解一下气氛,但他没想到,结根略微思考了一下说道:“这样……我想请峰王为我准备一匹骑兽。”
冼云冲有点诧异,“现在吗?”
“不……明天就可以了,如何?”
“当然没有问题,不知塙王想去什么地方?”冼云冲点了点头,又问道。
得到他的答复,结根向他点头致意,却没有回答后一个问题,独自先向前走去,冼云冲犹豫了一下,快步跟上。
他跟这对巧国主从没有什么交情,而芳极国和巧州国又是一西北一东南,差不多相隔大半个十二国世界,不管巧国发生什么异变都影响不到芳国,但他十分在乎峰麟,而塙麒又是峰麟重视的兄长,出于这个原因,他还是很在意塙麒和塙王之间发生的事情。
“塙王似乎跟昨天见面时不同了啊。”他忍不住感叹道。
结根一笑,“……女人啊,可是只有在心碎之后才会真正成长学乖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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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不要去1
——灰色的斑点出现在手臂上。
塙麒躺在床上,伸长手臂,仿佛是想将那些斑点看得更加清楚明白。
昨天一整天,直到最后也没有找到与结根说话的时机,最后又在床上贴了半夜的烙饼,然后在极度困倦中睡去。
从清晨苏醒以来,身体就不对劲。
眼前的景象在不断打着转,有一种莫名的阵痛从脑袋最深处蔓延上来,身体酸软,关节疼痛,咽喉和胸口好像被火燎过一般,让他觉得只是喘气都很费劲。
人们在描述一个人做一件事很容易的时候,常常用“就像呼吸一般简单”来形容,但塙麒却觉得就连平时理所当然一般的呼吸,也变得如此困难。
正因为呼吸是作为生物的本能,此时当塙麒真正在意到它的时候,反而有了一种不知道该如何去呼吸的感觉。
好难受、好难受。
呼吸到底是应该怎么做呢?
塙麒长大嘴巴,用力吸气,哪怕肺部传来被烟熏一样的痛苦,然后再用力将那一口气吐出,不断重复。
但是没有用,反而憋气的感觉越加严重,就好像身体突然不能接受空气了一样。
其实昨天睡下之前就有这样的征兆,不过那时塙麒满心混乱,只把它当成因为没能跟结根说明白而造成的心情郁卒。
如果这样的状况出现在别人身上,大概会觉得可能是生病感冒了吧,但塙麒不会那么天真。
……确切地说,也是生病没错。
麒麟这种生物只会生一种病。
“失道之病……”
意料之外也是情理之中的,塙麒并没有特别惊讶的感觉。
昨天的时候就差不多有了预感,最差的情况不过如此了,只不过当它真的发生的时候,塙麒还是感觉到脑子整个被拧起来了,一片混沌。
……真是凄惨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