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花瓶的钱自然是从那宫女的俸禄里扣除,苏嬷嬷谅她思乡心切,也只是罚了一年的俸禄,用戒尺打了十下,便赏了瓶伤药给人下去养伤。
但实际上,这一次的金河水患并没有传闻中的那么严重,当地的官员是个能干的,等慕言过去的时候,灾民的情绪基本已经稳定下来。
太子过去一是为了带赈灾物资过去以示天恩浩荡,而是在世人眼中露脸,建立太子在民间的好名声和威信。
启文帝是个好皇帝,自然要为自己心仪的继承人铺好路。所以就算慕白有那个能力,这种好事也不会落到他的头上的。
看着年轻的太子在自己身边伏案歇息,慕白盯着对方的脸一时间恍惚起来:
有个碎嘴的宫人曾经用这么一句形容过慕言和慕白这两兄弟的关系:“二位皇子不像是兄弟,倒像是天生的仇敌,注定是相生相克的。”
那是个进宫没多久的宫女,还没完全适应宫中的生活,不过是因为一句无心之语,就被以挑拨皇子兄弟感情,扰乱后宫的罪名拖至宫门外打死。
其实她说的完全是大实话,可惜上位者不爱听,做奴才的碎了嘴自然要遭殃。有这么一个血淋淋的教训摆在前头,宫里头的知情人也没哪个敢多嚼舌根,这便是慕白和慕言关系并不好对外传出的却是兄友弟恭的好名声的重要原因。
其实一开始,慕白并不讨厌自己这个兄长的。启文帝和厉后这对夫妻从自己的次子有记忆起便教了慕白何为嫡长何为纲常,有这对夫妻的洗脑,他从未想过要和慕言去争那个位置,只想着将来努力做个贤王,辅佐自己能干的兄长成就一番丰功伟业。
在他五岁还是六岁的时候,他曾经拉着太子的衣袖,鼓起勇气问对方:“哥哥是太子,那将来我就做个大将军为哥哥守着这河山好不好?”
当时的慕言低头看了他一眼,然后把他的衣袖从自己手里头扯了出来,一句话也不说,转头就大步离开。
从慕白一出生入耳的便都是对这位皇太子的夸赞,慕言也确实长得好看,小孩子天生对能干聪明的长辈就有一分孺慕之情,对容颜好的人更加会有几分偏爱。
虽然一开始慕言对自己十分冷淡,慕白还是为拥有这么一个出色的兄长而觉得开心。
可是每次他精心收集的小玩意总是会被当面粉碎掉,要不就是送给一旁站着的奴才。小孩子的心意被践踏的次数多了,心里难免会委屈不解。
那个时候他就知道了,自己是不受他崇拜喜爱的哥哥的待见的,太子甚至可以称得上厌恶他。
可是问苏嬷嬷,对方总是弯下腰一脸认真的要自己离后者远远的,因为他不可能要求所有人都和她一样喜爱他。
可是他们不是兄弟吗?他会乖乖的不添乱,为什么长得和仙人好看的哥哥还是不喜欢他。
随着他年纪大了,渐渐懂事了,对慕言的那份濡慕就渐渐变了味,没谁愿意一直用热脸蛋去贴人家的冷屁股的。
他曾经这么想过,既然父皇和母后就只有他们这么两个孩子,要是哥哥死了的话,是不是属于慕言的东西都会属于他呢?他是不是能够得到更多的关心和注意呢?
慕白用自己不够出色来解释启文帝对他的忽视,用启文帝对他的不重视来解释自己的母后对他的忽视,可是后来就算他在自己擅长的领域做得出色了,启文帝和厉后也没给过他一星半点儿夸赞。
他曾无意间瞥见慕言教训宫人,对方刚好提到了他的名字。慕白看得分明,在慕言眼里的除了厌恶分明就是嫉妒。
他有什么地方值得好嫉妒的?!慕白简直觉得自己蒙受了天大的冤屈,他模样不如慕白出色,读书的天资也不如慕言。
当初习武的先生本夸赞自己是个好苗子,就是因为慕言在母后面前轻描淡写提了一句,那个先生便永远消失在了宫廷。
我究竟做错了些什么,教你这般恨我,非得致我于死地?!因为心绪起伏过大,慕白的眼里头带了股浓烈的戾气,手死死地摁着桌子,额间隐隐青筋鼓起。
大概是他的视线太过于强烈,慕言长长的睫微微动了一下,眼睛睁开看了慕白一眼,因为睡意,那双眼还是雾蒙蒙的,可还是能让人感觉他的视线并无半分善意。
慕白连忙转过脸来深呼吸,他把笔撞到地上,俯下身来装作捡东西,一只手捂住自己的心脏,平复着自己的起伏过大的心虚。
强而有力的心跳声告诉着他眼前的一切都是真实的,他身边的都活得好好的,他也没有被毒茶葬送了性命。
他还活着,还有机会去改变自己的宿命,一切都要慢慢来,他不能急。
正午时分,余家的马车上,余集享用着家里给他准备好的点心,本准备像往常一样取笑自己这讨厌的庶兄肚子发出的咕咕叫声。
可是等了半天也没听见,只看着对方捧着书看,偶尔往肚子里灌水。
“水有什么好的,还是饿着你。”没看成笑话,余集顿觉无趣,便把心思又放到自家母亲给他谋来的新奇玩意上面。
余杭揉了揉自己的肚子,掀开马车帘子透气,被风吹得起了鸡皮疙瘩的小少爷余集立刻要求他放了下来。
马车很快就离开了这个地方,只留下一张油纸,被风吹着打着旋,然后孤零零地躺在了地上。
☆、第四章
小孩子的记忆力本就是最好的,慕白的天赋及不上慕言,只能靠自己的刻苦努力来获得在启文帝心中的好印象,在读书这方面,虽然他未曾受到过表扬,但也没受过责备。
发现自己记忆力好了很多之后,慕白拿了很多他以前不会懂的书来看,当然他翻阅得极快,是那种不知情便会以为他只是在胡闹的速度。
事为反常即为妖,慕白的资质一向是不够好的,突然表现出非一般的天赋,除了被当妖怪烧死,他还真想不到自己会有别的下场。
慕白自己穿好了衣服,一旁的宫女帮他整理了衣领,保证衣冠端正才让他除了景仁殿的大门。
伴读沈奕晓早就抱了手炉在殿外候着,甜甜地问了声好便紧紧地跟在模样后头往国子监的方向走。
慕白和慕言的伴读都是从官员的家属里挑选的,慕白身边的这个名唤沈奕晓是户部侍郎沈聪最小的儿子,虽然聪颖,性格却很懦弱。
虽然并不大喜欢沈奕晓,慕白这个做主子却没为难过他,但沈奕晓的手臂总是会多点青青紫紫的痕迹。对方在家里是很受宠的幺儿,这些青紫自然不可能是沈家人弄出来的,那就只有可能是和他们一同读书的那帮骄横跋扈的官家子弟弄出来的。
陪慕白读书的这一帮子人多数是十分崇拜他那个容貌极盛的兄长的,能被皇帝选中都是聪明人,但多少带了世家子弟那种骄纵的习气。
为了表示他们站在太子这一边,也出自对胆小怯懦人的不喜,他们自然会时不时给沈奕晓下绊子,比如让对方被绊一跤摔个狗啃泥,或者以扳手腕的方式让对方疼一疼。
有时候会挂着个笑脸对沈奕晓哄骗到:“我这里有个好玩的游戏,你把你的手给我。”然后十指交叉一夹,保准痛得人眼泪都要掉下来。
沈奕晓是个性子倔的,在他面前从来没诉过苦,受伤的手也藏在袖子里,不叫他看见。
这些都是后来沈奕晓的家人告诉他的,现在想来他对自己的伴读确实有点冷酷过了头。他的性子太过孤僻,很容易就忽略身边人的感受。
想到这里,慕白停了下来,对着小伴读开口:“把你的手伸出来。”
对方不明所以,但还是乖乖地伸出了自己的右手,左手仍旧牢牢地抱住怀里的暖炉,看着那只白白嫩嫩的小手,慕白把对方的袖子又往上提了提,确定没有伤痕又叫人换了一只手。
“二皇子我的手上有什么奇怪的东西吗?”沈奕晓的手都自由了,忍耐不住好奇问了一句。
“没什么,你以后跟紧点,要是丢了我可不管你。”少年迈开了步子,丢下这么没头没脑的一句话,小伴读连忙跟在后头跑起来,脸都被风吹得红了起来。
回想着昨天看的书,慕白发了一节课的呆。
站在前面上的夏太傅也不知是有意无意,坐在他自己的太师椅上,轻飘飘地丢了句话:“等会抽查上节课留下的问题,若是答不上话,不管是谁都得奖励十鞭子。”
这是启文帝给的权力,慕白在对方的课上一直十分专心,倒是没有挨过打,但沈奕晓曾经挨过一次,那条沾了盐水还带了倒刺的藤鞭只不过在夏铭安的手里轻轻挥了两下,后者的手心便都是血迹,慕白这个做主子的和自家伴读相处的时间长,看着沈奕晓血淋淋的手好几天之后,很长一段时间他对那鞭子都抱有极大的敬畏之心。
原本上夏铭安的课业从来没有出过神,可是刚刚他神游天外去了,就算是他前世的记忆再清楚,对这些课本上的知识再熟也不可能记得太傅刚刚提的是什么问题。
看了一眼摆在自己面前的那根形状狰狞的鞭子,慕白浑身就开始发冷,就算他多了十多年的记忆,也完全抵抗不了属于十三岁自己的身体的自然反应。
一只手在他的身后轻轻拽了一下,慕白转过脸来,对上了自家伴读略带羞怯的脸。他和沈奕晓相差不大,用的都是同一套书,作为伴读的沈奕晓把自己的书递到桌子底下给慕白做了交换,书上面夏太傅刚讲过的地方都用朱笔圈了起来,旁边还特意做了详细的注解,哪怕是一点也没听应对夏铭安待会的刁难也是好问题。
书上的字迹很是清秀,但因为年纪的缘故笔力还是不够,在慕白看来却已是很好了,他看了一眼对方,面部表情变得柔和了几分,嘴角往上掀了掀,算是个赞赏的笑。
沈奕晓立刻就害羞地低下头了,眼睛倒是亮晶晶的,看得出来对这份示好非常的受用,毕竟在这之前慕白从来都没有夸赞过他,即使没有表现出厌恶的样子,待他也是显而易见的不亲近。
接下来的课夏铭安提了慕白的问,有了那份笔记鞭子自然是没落到他身上来。等到夏铭安宣布一日的课业结束,沈奕晓就开始手脚麻利地帮慕白和他自己收拾东西。
记忆里对方被李郡王家的小公子诓出去,在两年后的腊月初九掉入了国子监附近的荷花塘,因为没有会游泳且与之交好的贵族子弟肯把他救上来,沈奕晓在池塘里挣扎了半天才被路过的侍卫捞了上来。
对方回去的时候当天夜里就发了高烧,因为身子骨不够好,没过几天人就撑不住去了。
人死了以后,李郡王家的小公子因为顽劣被禁了三月的足,又有个疼儿的娘亲在皇帝跟前说的上话,事情最后还是不了了之,被轻描淡写地略了过去。沈侍郎自然和李家交恶,又因为沈奕晓是受他连累,他这个做主子的也被迁怒,成了沈侍郎仇恨的对象。
出了这一桩子事,那些官家子弟也收敛了很多。因为慕白没过多久就满了十六,也就不再需要伴读,这唯一的伴读自然是在他的记忆里留下了不浅的印记。上一世的他偶尔想起那个跟在自己身边会很害羞的孩子,还时不时要唏嘘一番。
其实只要看得紧,沈奕晓也不会落得他记忆里那副样子。慕白若有所思地抬起头看着眼忙碌的某人,等到对方收拾的差不多就站了起来,把那本书连着自己的手炉一起拿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