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额……那行吧,你没打算赖账,我也就不好再责备什么了。我看你也是斯文人,以后别喝了酒还开着车乱跑知道吗?这是醉驾!”
和臻冷冷瞥了他一眼。
陆友铭撇了下嘴,讷讷地把刚买的甜品递过去:“甜品送你吃,解酒。”
和臻没有接,也没有再理他,心口的疼痛却更加尖锐。
他们的温柔,都是用不完了才施舍给自己的。而他想要的,是有一个人,能专注地只温暖着自己。
他看了看那只跟自己一样根本没人要的小狗,鬼使神差地没有嫌弃它的脏乱,把它带回了家。
只是后来,陆友铭为什么不记得它?而且好像也不记得自己?
“想什么呢?”陆友铭的问话打断了和臻的思维。
他摇摇头,立起了身体,问陆友铭:“那个人,会是你吗?”
*
陆友铭到最后也没有问和臻说的“他”是谁,和臻愿意把心事对他说到这种程度,已经出乎了他的意料。一个只会忍耐的人坦白说出“我很难过”,这就像是把毒疮挑破了一个口。
陆友铭不敢说功劳在于自己,而他确定,自己的存在降低了和臻的“孤独感”。
大多数成年人的抑郁类、“自闭”类精神障碍来自于对这种“难过”的压制和忍耐,而他们之所以选择忍耐,就是因为“孤独感”。
如果一个人能从周围感受到自己并不孤独,那他才会有诉说的欲望,也就不会选择忍耐,“难过”才不会被恶意累积,压垮神经。
这次的事,除了让和臻第一次开口诉说,还让陆友铭意识到,和臻对自己也是有那么点超出朋友的在乎的。
这个认知,让陆友铭高兴了好久。愉悦一直持续到第三轮面试,直到他遇见那个大学教授——陆知枢。
经过第二轮考试,只有六十人进入第三轮的面试。第三轮面试地点仍旧在J市,请的是跟余老有一些往来的几位中年医生和中医学校的大学教授。
陆友铭绝对没想到会在这种情况下见到叔叔。
当年叔叔和父亲闹掰的时候,他还小,其中缘由只听个七七八八,父亲也从来不准提。
后来他还是听旁人说,当年叔叔说要改门风,走中西医结合的道路,父亲骂他不孝,说他不配传承陆家的医术,叔叔却觉得父亲太过迂腐,固守传统,没什么大前途。
两人各持己见,最终不欢而散。
再后来,听说叔叔出了国,他小时候还很憧憬,曾经把叔叔那种特立独行当做榜样,最后报考也瞒着父亲报的中西医。
结果兜兜转转,他又回到了中医的路子上,而且有了完全不同的认识。
他也越来越觉得,父亲之所以坚守,恰恰是因为他有那份天赋,只有一条路走不到头的人,才会另寻他途。
他见到陆知枢是在面试的前一天,原本一天安排20个人面试,但是中间不知道出了什么差错,耽误了一些时间,还没排到陆友铭,就被告知,今天的面试到此结束,明天才能继续。
陆友铭望过去,连带自己还有四个人。他们跟着后勤人员往给他们安排的招待所走去,面试间的门打开,两个中年男人走出来,陆友铭不经意望过去,顿时停住了脚步。
其中一位穿着短褂的中年男人对他点头,和蔼地笑了笑,对旁边的人说了几句话,朝他走来,“友铭吗?都长这么大了?这鼻子眼跟小时候一个样,怎么?还认识我吧?”
“叔。”陆友铭低着头,恭恭敬敬地叫了一声。
“哈哈,好,没想到现在这么英俊,还真有大哥当年的风采。”
“您怎么会在这里?您又回归中医了吗?”陆友铭问。
陆知枢也没为他唐突的问题感到气恼,笑着摆摆手,“一言难尽啊!我现在在E大任教,主讲中医理论。你也知道,当医生太累,我这是逮着个机会赶紧转行了。”
“哦。”陆友铭不冷不热地应了声,这不是他想看到的结果。
陆知枢没注意到他的语气,拍着他的肩说:“倒是看到你我很意外,我看着面试资料里的名字,当时还愣了一下,想着不会这么巧吧?”
“就是这么巧。”陆友铭抓了抓头,不好意思地笑笑。
“可是,大哥怎么会让你门外拜师?”陆知枢抚了抚下巴,不解。
陆友铭心虚,就知道会被问到这茬,苦笑着说:“我也一言难尽。”
“哈哈,好一个一言难尽。走,咱叔侄俩好好喝一杯,慢慢说。”
☆、明年今日
“没想到你的性格跟你父亲一点也不像。”陆知枢把手中精致的青瓷茶盅放在黑檀茶盘里。他把茶海里的核桃茶宠取出来,用茶壶里的最后一口茶汤给喂了,再把茶壶蓄满水,给陆友铭面前的茶盅添满。
金黄色的茶汤,清透纯澈,飘着淡淡的清香,背景音乐是悠扬的古筝。气氛有几分儒雅。
他们坐在一家茶馆的半开放包厢里,陆陆续续谈着过去,谈着父亲。
“倒是和你母亲挺像,很善良,容易心软。”陆知枢缓缓说着,陆友铭没接话,他不觉得这是优点,因为这种性格特征让他整个人显得有些软弱。
“但其实,跟你爷爷也挺像的,父亲的性格也是这样。说起来大哥才是陆家的特例,性格强硬,还有些顽固?”他语调上扬,似是在征求陆友铭的意见。
陆友铭没打算解释什么,顺着他的话点了点头:“嗯,有点。”
“他能不那么清高就好了,以他的能力,完全可以走出青参县,走向全国。”陆知枢啜了一口茶,“他太不懂得识时务,当初省长去请,竟然吃了他的闭门羹。”陆知枢摇了摇头,“真为他感到惋惜。每每想到,原本我们能够一起坐在这里喝茶闲谈的,如今却落得这样难堪的境地,真是太遗憾。”
这话说的倒光唐,可听在陆友铭耳中总觉得哪里怪怪的,难不成父亲现在的身份还不配跟他喝茶闲聊?他心里有那么点不太舒服。
“父亲只是想守着陆家的根基。”陆友铭解释了一句。
“呵呵……”陆知枢笑了一声,缓缓说道:“迂腐……”
陆友铭眉毛动了动,心里有些不悦。在这件事上,虽然他没有选择父亲坚持的道路,但他从不觉得父亲的选择有错。
传承,是一种很隆重且严谨的仪式,他的父亲抛却名利,坚持本心,把祖上的医学精髓完整且精益求精地传承下来,这本身就是一件伟大和值得尊敬的事。
陆知枢做不到,或者说不愿意做,都无所谓,但他没有资格对父亲评头论足。
陆友铭心生快速结束谈话之意,语气严肃了起来:“父亲确实清高,然而自古但凡天资过人之人,都不免显得有些清高,因为他们总是能看到领悟到常人所不能企及的东西,他觉得平凡,说出来,别人却不能理解,就说,此人甚为清高。”
陆知枢听他说完,脸色一僵,变得很难看,他自然听得出来陆友铭话中有话,这不是在暗里讽刺他太过平庸吗?
“哼。”他一改刚才的温和形象,哼了一声。
陆友铭端起茶盅,也不再故作拘谨,把茶水一饮而尽。
他现在明白心里总是觉得不舒服的原因了,面前这个人,透露着一种自内而外的做作和虚伪,让他很是讨厌。
医路不成反倒躲进大学里当起了老师,一行十几人只有他故作姿态地穿着褂子,若不是陆友铭对他的能力早就有所耳闻,恐怕也要像其他面试者一样,觉得他是道行颇深的老学究了。
他不喜欢这种姿态,表面功夫做的再好又有什么用,没有真功夫,身在医界,本身就应该感到耻辱。
“小子说话倒伶牙俐齿,有几分你父亲的刺人劲儿。”陆知枢毕竟圆滑,没把那份不悦持续得太久。“但怎么说也不过是靠别人上位,你可没清高的资格。也不知道姜枣看上你什么了?穷酸书生一个,只会空谈情怀。”
陆友铭一愣,挺直了脊背:“你说什么?姜枣是谁?”
“呵呵,别跟我装傻。你要不认识姜枣,她能一一叮嘱各位评审放你通关?”
“你说清楚,什么意思?”
“哈哈,可笑!”
陆友铭沉默了几秒,从陆知枢轻蔑望向自己的眼神里窥探到了一丝信息,他不由提高了声音:“这不公平!你是大学教授,为人师表,怎么能做这种事?”
他早听和臻说过,这其中会有黑幕,但没想到这次的黑幕落在了自己身上,他虽然利用了前世的记忆,专门巩固复习了会考试的内容,但他的基础,是坚实且经得起推敲的。
然而这种不知为何原因,丝毫不看对象就给予通关的做法,简直太儿戏。
而且,姜枣又是谁?
“迂腐。这年头,哪儿还讲什么公平公正?大侄你太年轻。以后就懂了,不过是拿人钱财,替人‘消灾’。人都是趋利避害的,自然是往舒服的日子过,谁愿意强迫自己两手空空,故作清贫?”陆知枢丝毫没有羞耻,仿佛对这种事司空见惯,一副坦荡小人模样噎的陆友铭说不出话。
他深吸一口气,站起来,居高临下地望着陆知枢,说:“谢谢您今天让我见识到了这么多。既然这么多年您都不曾想过回乡看父亲一眼,那我就当您前边说的对父亲的挂念和关心不过是客套,我代父亲回谢。但道不同不相为谋,侄子先走一步。”
陆知枢呵呵笑了一声:“骨子里果真流的是陆知问的血。”他瞥了陆友铭一眼,慢悠悠拿起茶盅,放在唇边吹了吹,“傲气又怎么样?他一生声名寂寥,而你开始得也并不光彩。”
陆友铭双腿僵住,握了握拳,忍不住回了一句:“您说的没错。但我觉得父亲说的更对,陆知枢,你不只是不配传承陆家的医术,你根本不配行医。你现在所处的位置,还真是恰当的很!”
“你!”
陆友铭没听到陆知枢在背后骂了什么,昂着头大步离开。
他持续了一周的好心情,竟然被这个人破坏了,简直心塞至极!
陆友铭一走出茶馆,才发现天都黑了,他神情怏怏,虽然在嘴仗上最后算是打赢了,但是陆知枢的话,还真让他有点在意……他心里莫名一阵委屈,拿起手机拨通了和臻的电话。
“喂?陆友铭?”和臻语气有些不确定。
“怎么?没记我号码啊?”陆友铭心里委屈着,不由说话也带了点撒娇的意味。
果不其然,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
陆友铭等不到回答,撇了撇嘴,蹲在路边,手里捡了一截树枝,在绿化隔离带的土地上画着圈圈:“我不开心。”他坦言。
电话那头又是很长时间的沉默,沉默得陆友铭都不知道该不该以这种语气跟和臻讲话了。
“怎么了?”和臻终于开口。
“我没吃饭。”陆友铭在地上写了个“和”字。
和臻竟有些无言以对,依旧是沉默。
“你在哪儿?”和臻僵硬地开口。
陆友铭又在地上写了个“臻”字,“J市呀……”他巴拉巴拉把面试推迟一天的情况给和臻说了。
和臻安静地听完,再次僵硬地说:“那,去吃饭吧。”
陆友铭把地上的“和臻”两个字抹掉,一边重新写着,一边说:“有人说我是靠你上位的。”
他语气故作不满,什么姜枣陈皮的,他不认识,如果说陆友铭能靠关系上位,想来想去也就和臻了。
“……”
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