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也曾经以为别人身上的仙魔传奇和他是没有关系的。
却未曾想到,连在自己也不是自己记忆中的那个自己了。
他这一觉里反复听到顾长夏最后所说的那两句话——“灵智初开”和“有缘再见”,他也想不清楚那是什么意思,就只觉得像嗡嗡发作的咒语一般,逼得他喘不过气来。
醒过来才想起来,这只是普通的鬼压床罢了。
顾云梦自嘲地想:我不过是个灰不拉几的小兽,连个名字也不知道是什么,偏偏每一日都觉得自己和人是一样的……阿猫阿狗的,会鬼压床么?
他坐起来醒了一会儿,一直沉溺在自己的胡思乱想之中,直到听到窗户砰砰作响,才回过神来。
原来是唐承影在敲他的窗。
顾云梦一边打开窗户,一边嘟囔道:“好好的门不走,走什么窗户。”
唐承影一钻进来就停在顾云梦的头顶上,说道:“好在是醒了,再不行我可要叫周六把门给开了。”
“怎么了?”
“你还记得琴白曾送我一枚玉佩么?”唐承影说道。琴白第一次同唐承影见面之时,曾将一枚宝器灵玉赠给他,帮他维持小世界的安稳,后来唐承影重伤,小世界无法打开之时,也是先屈居于这枚宝玉之上修养了几日,“半柱香之前,这玉佩有了感应,似乎有另一样琴白的东西出现了,我想着,我们是不是该去找找看。”
“另一样东西?”顾云梦皱眉,琴白所拿出来的东西无非就那么几样:送给唐承影的玉佩、送给方宇清的剑穗、送给朱棣的匕首、送给自己的外衣、以及……他那把真命宝琴。
唐承影落到顾云梦的肩头上:“从前那剑穗是臭道士给炼化了,我想不该是剑穗,而这东西气息若隐若现,也不应是他的本命法宝。”唐承影其实还有半句话憋在肚子里:若是本命法宝被人夺取了,那还有什么气息,早都死透了。
不过这话是说不得的,他怕了这小子,要是再同他哭闹一场,剩下半条命也要悉数去了。
顾云梦嗯了一声,想了一会儿才说道:“可匕首早已被罗刹带走了。”
“那倒不一定,”唐承影说道,“那匕首可是仙人宝器,修真界杀人夺宝的事情多了去了,保不齐被人偷了呢。”
“那不如先去把它找回来。”顾云梦说道,“先拿回来再说。”
“但要是被人偷了的话……”唐承影心虚地瞟了一眼顾云梦,难得这脸皮比城墙厚的人也会心虚,“那人若是比罗刹还要高强,我们岂不是去送死。”
顾云梦喃喃道:“可是不送死又能怎么办呢……”
他这个反应,倒是让唐承影吓了一跳:“你当真为了琴白连命都不要了吗?”
“命?”顾云梦笑出了声,“唐门一门全灭,今时今日,还有何人能证明我顾云梦曾活过?若是连一个人都没有,我要这命在与不在又有什么区别?”
“你还有我、还有周六啊……”唐承影低声说道。
“你?”顾云梦仔细看了看唐承影,“你不是想回去玄歌老祖身边的么?怎么,突然将这事给忘了?”他看唐承影一时答不上话,笑得更开了:“不要净说些安慰我的话。”
唐承影只能庆幸自己附的是一只机甲鸟,无论心里多少起伏,面上都看不出来。
顾云梦又说道:“我要救琴白,我要他回来。”
唐承影嗯了一声:“既然你决心已定,我们就启程吧。”
他想说,若是唐玄歌落得琴白这田地,他是不是也会像顾云梦那样做呢。
肯定的吧,就算他自己万劫不复也好,一定将全数修为都拿去救活唐玄歌。
说到底,凡人也好,仙人也罢,哪怕是魔,都有自己所执着的东西。
别人也许执着大道,而他们只是执着那些能证明自己活过、爱过的人。
连他鬼迷心窍、偷食了琴白的修为,也是因为想急着恢复过来,快点回到唐玄歌身边而已。
从本质上来说,他们都是一样的。
“你要同周六说一声么?”唐承影问道,“我们这一走,说不定还能不能回来了。”
“我不想见他。”顾云梦说道。
唐承影点点头:“那好吧。”
顾云梦心里已经有个结了,而这结,任何人也解不了。
周六复生是他曾经期许的,可代价太过沉重。
昨夜的他是恨周六的,恨他的复生,而今天他清明了一些,清清楚楚地知道自己才是罪魁祸首。
可是还是会不由自主地迁怒于周六。
顾云梦想,这大概就是自己的懦弱。
唐承影明白这种心情,他猜想顾云梦应该连自己也不想再见。
之前那个被琴白护在身后,天真烂漫的小孩儿,一夜之间变成了一个冷眼看世界的人。
然而他们明知道一切是命运的作弄,却无可奈何。
顾云梦说:“我给周六留张字条。”
唐承影答了声好,停在桌上,看着他找出笔墨。
顾云梦提了笔,却没下,犹豫了一会儿,写了几个字,想想,还是撕了。
换了一张,又写了几行,还是撕了。
这时,唐承影听到他轻轻地叹了口气。
顾云梦最后还是留了一句话:山水有相逢。
末了画了个小小的东西,看不出模样。
唐承影问道:“为何不署名?”
顾云梦答说:“署它做什么呢,我本就是那个模样。”
“你不该是这样。”唐承影说,“你要人记得你曾存于这世上,就当留下你在这世上的名字。”
“也对。”顾云梦应道,乖顺恭良,像是在说一件平常不过的事情,“那我就添上吧,顾云梦三个字。”
唐承影在看着他在那小兽涂鸦旁边加上了名字,说道:“你是不是很在意自己的……”
“的种族。”顾云梦接道,“当然在意。”他从袖兜里把乾坤袋拿了出来,把嘉靖赏赐的一些宝物放到了桌上:“我本以为,琴白是仙,而我是凡人,仙凡不通路,如今,我连个人都不是。”
“不是人有什么关系,”唐承影说道,“你爹、我、琴白,哪个是人了?”
“说得也是。”顾云梦应道,他把宝物一一放好了,“这些东西,够周六过上好日子了。好不容易重新活过来,要过舒服一些才好。”
“你啊……”唐承影低声说道,顾云梦对周六的感情,真是说不尽了,“周六攒了一百多年的钱了,不会比你穷到哪里去的。”
“我知道。”顾云梦说道,“可我还是想给他多留些东西吧。他日日期待着琴白和我回来,可我还是不告而别。我对不住他。”
唐承影飞起来啄了一口顾云梦的脑门:“好了,没有什么对得住、对不住的,我们走吧。”
他从口中吐出一个罗盘,还好顾云梦眼疾手快,接稳了,不然还没等用上,就要摔碎了。
“这可是我的宝贝,”唐承影说道,“你会看罗盘么?”
顾云梦白了他一眼:“你的宝贝?你刚差点就给它摔碎了。”
唐承影不理他,飞到他头顶窝着:“我问你会不会看罗盘。”
“不会。”
“那也无妨,”唐承影说道,“等下我把玉佩上的灵气渡一点到罗盘上,你就顺着红色的方向去就行了。”
顾云梦点点头:“好。”
他最后回头看了一眼这件房间。
他曾经在这里住过很长一段日子:刚刚认识琴白不久的时候,那老家伙曾为他在这里梳过头发;院子里那棵参天海棠,当时险些被他踹死;后来他受了伤,琴白成日守在他的床边,明明一个不会说故事的人,却要尽量找些话说,帮他解闷;他伤好了之后,他们去街上玩,琴白壕气冲天地给他买这个那个……
再见了。
顾云梦在心里说。
如果人不在了,即使物在,也没有意义。只有把那个人找回来才行。
唐承影已经飞到了窗外:“你的轻功还没忘吧?”
“没有。”顾云梦说道,“走吧。”
他纵身一跃跳出窗外,轻功疾行。
☆、019
019
唐承影的罗盘颤颤巍巍的,指针不停地飘忽打转,他两人跟着指针几次差点掉进沟里。
顾云梦忍不住说道:“你这个罗盘还行不行?”
唐承影哼哼了几声:“怎么不行了,这是敌人狡猾。”
顾云梦看他一眼,那小破鸟扑扇着翅膀在空中飞得摇摇晃晃的,看起来滑稽又可笑。
“你坐我头上吧。”顾云梦说道。
他心里早想通了:唐承影没了琴白,想要恢复法力,难于上青天,加上为自己打开小世界消耗的灵力,估计那家伙现在也是勉强维持着没有睡去罢了。
唐承影一听可开心了,他巴不得省点力气,一屁股就坐在顾云梦的头顶上:“你看看你,每日梳这发髻做啥,坐起来膈屁股。”
“破木头还有屁股了。”
唐承影被这小子呛了一声,抱怨道:“你跟那老东西(琴白)学了什么不好,尽学这损人的本事。”
顾云梦笑道:“好歹是学会了一样呗。”
唐承影骂骂咧咧地又抱怨了好几句。
顾云梦被他逗得一路笑个不停。
这孩子。唐承影想到。
顾云梦这人,从来就是有些慢热,乖巧但不活泼,聪明而不张扬。
过去琴白在的时候,哪曾见过顾云梦这样伶牙俐齿的样子。
这就叫暗潮汹涌吧。唐承影四仰八叉地躺在顾云梦的头顶上,眼前是艳阳高照的晴空,身后是判若两人的伙伴。
都是命。
唐承影心道一句算了,嘴上反而骂道:“我说你这个轻功到底行不行,我快被你颠散架了。”
“嫌颠别坐,起来飞啊。”
他俩一路互相揶揄,倒也没时间去悲春伤秋,赶路的步子竟比之前快了许多。
那罗盘将他俩引往城外紫金山。
这山,人迹也只到半山腰的寺院。山上草木茂盛、野兽丛生,夜半还偶有狼嚎,鲜少有人敢去,除却通着的一条大路,再往上,连小径也没有了。
顾云梦和唐承影是外来人,自然是不知道这些事的。那指针一会儿向左一会儿向右,不一会儿就将两人从大路上歪到了树林中。
天色渐晚,山上到处都是雪,光秃秃的树枝也没了夏日里那生机勃勃的错觉,只觉得异常荒凉。
等顾云梦和唐承影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是彻底迷了路,眼看夜色将近,两人也不知道如何是好了。
“难道今天得在这儿过夜么?”顾云梦问道。
唐承影没想到竟然丢了方向,他是无所谓,但顾云梦肉体凡胎的,在雪里过一夜,恐怕明天就得归西:“……”
“别不说话啊。”顾云梦再逞能,到底也是个小孩儿,先前有琴白兜着底,从没考虑过留一手的问题,这会儿也是急得额上都发汗了。
“容我想想……”唐承影从顾云梦的头顶跳下来,“咱先找个地方休息一下吧?”
事到如今,也只能如此。
他两人找了一处避风的地方。外头风呼啦啦地吹,天上云朵蔽月,眼见着又要下起雪来。
这时东南方飘来一阵白烟,顾云梦嗅了一下,像是炊烟:“是火啊,这地方有人。”
唐承影从他头上蹦起来,寻着那烟直往源头飞:“跟着!”
顾云梦哼了一声,在后头跑着:“万一那是个贼人怎么办?”
“都快冻死了,还什么贼不贼的。”唐承影飞得太快,声音传过来都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