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官竟拉下脸来道:“你说话算话。今日带来的五百,且留下作为定金。”说完站起高声唤:“来人!送客!”这回方是认真送客。
那贾琏回到府中,也不到住处正房与王熙凤同床,自己在东厢房胡乱睡下。那是尤二姐住过的,想起尤二姐的吞金自逝,更对凤姐恨得牙痒,烦恼中不禁有皮肤滥淫之想,又后悔尤二姐逝后一怒之下撵走了秋桐,便欲唤平儿来安慰安慰,只那平儿谅是陪凤姐睡着,又想叫个清俊小厮来泄火,怎奈夜已深人已静,竟只好把鲍二家的、灯姑娘等轮番思想一番,浑浑噩噩捱过一夜。
第二日清早起来,也不与凤姐一起早餐,亦不去给贾政王夫人请安,更没往那边院落去见贾赦邢夫人,一径去那东府找到贾珍,因把种种情形讲出,道:“事到如今,忍无可忍,你是族长,你应作主,我要休了那王熙凤!”贾珍倒不甚意外,道:“早看出你有这一步棋了。只是那凤姐儿被休后往那里去?他父母前年在南边去世了,只有个胞兄王仁,那王仁十分混账,本是进京来投靠王家亲戚,也没个正经营生,只勉强租处小院子住着,满世界的打烂账,难道把凤姐儿休到他那里饿着冻着去?”贾琏道:“我想了一夜。我的主意,是让他跟平儿换个过子。把平儿扶正,罚他充通房大丫头。从今后他必须低声下气,看他还敢不敢胡作非为!”贾珍道:“你父亲并那邢夫人倒罢了,二老爷也且不提,王夫人那里,说得过去么?还有王子腾那边,王家我可不愿得罪,除非你各处都说妥了,我只出面当个中人,倒差不多。”又道:“兄弟你按说历练得也可以了,昨夜见那狗官,竟为堵他的嘴许下那大笔银子!好在空口无凭,一定赖掉的,他以后谅也不敢挑明索取。”贾琏道:“我是想着我老子那边已经萎了,叔叔如果再出事,荣国府就全完蛋了,也必得牵连到你们宁国府。”贾珍道:“你那赤胆忠心,自当表扬。只是究竟谁会牵连到谁,还难说呢。”贾琏道:“难道就等着人家攀扯弹劾不成?”贾珍道:“这话说得好。与其束手待擒,莫若举杯望月。”贾琏道:“举杯望月?一醉方休?”贾珍笑道:“你灌的还不够么?我也不跟你多说。只是你莫忘了太上皇,咱们家的荣华富贵,全是太上皇赐下的。日月天地,全赖太上皇恩德。总须对太上皇在‘忠’、‘义’两个字上问心无愧才好。”贾琏心领神会,点头称是。贾珍因道:“你们那边接收甄家东西一事,是政老爷勇为义举,他既然作了,就必准备好应变方略。你何必乱了方寸。”贾琏道:“我休那王熙凤决心已定。我这就去禀告父母叔婶。如方便,你晚饭前去帮我作主。”贾琏走后,贾珍将此事告诉尤氏,尤氏唬了一跳,道:“那凤姐儿如何受得此番羞辱?若自尽了可是你族长的责任!”贾珍道:“只一根筋的人儿,像那鸳鸯,才会轻易自尽,像凤姐儿那样几根筋的,不到山穷水尽,总要挣扎的,我谅他少不得忍气吞声且求苟活。”
贾琏到那贾赦邢夫人跟前,道出欲休凤姐之事。贾赦醉生梦死,每日只拥着嫣红鬼混,无可无不可。邢夫人却道:“狠该如此。他何尝真当过我一日媳妇?整日只围着那边太太转。那边快成了王家天下了!只是平儿扶了正,先要来听我的教诲,他的心再不许朝王家那边歪。”又道:“那边宝玉娶了亲,按说有当家媳妇了,你就该带着平儿并一窝子人回这边来才是。只是那宝二爷的二奶奶,是那二太太的亲妹子的闺女,若他当了家,那边就全是他们姐妹的天下了。因之少不得你跟平儿还要把住管家的权柄,只别再像凤姐儿那么吃里扒外,多给大房这边争点利提点气才是!”贾琏因道还要去跟贾政王夫人说休凤姐的事,邢夫人道:“跟他们说不着!他们那宝玉若要休宝钗,会先来跟我商量吗?休完了,知会一声就是了!这么办,今日晚饭前我先去你住的地方,让那珍哥儿到了府里直接去你那里,婆婆在,族长在,你一纸休书先准备好,当面把他休了就是!再去跟二老爷二太太报告不迟。那凤姐儿休了后确也无处可去,难道让他卷包到那王子腾家里去吗?让他跟平儿换个过子,倒算给他留个立锥之地,显出我们的厚道。老实说,他在我眼前得个现世报,低眉顺眼低声下气的,也解解我多时的不忿!只是那平儿扶正,今日不过是个说法,何时摆几桌酒饭过个明路,兵荒马乱的,容再商量吧。”
那日下午,邢夫人先到贾琏院里,进入正房,凤姐儿和平儿过去请安,邢夫人正眼不看,只跟贾琏说些闲话,凤姐平儿在一旁站了半天,邢夫人方道:“去那边候着吧。唤你们再来!”凤姐平儿去到那边屋,凤姐心知不妙,因悄悄跟平儿说:“你去把巧姐带远点吧。”平儿道:“我就带他到珠大奶奶那里玩玩吧。”凤姐道:“太太让咱们两个都候着。你让丰儿带他去吧。”平儿要去西厢房吩咐丰儿,穿过正房,邢夫人问:“你去那里?”平儿道:“去吩咐丰儿带巧姐儿出去转转。”邢夫人便不言语。平儿吩咐完丰儿,赶紧回来。凤姐便握住他手说:“那巧姐儿,以后怕要靠你多多照顾了!”平儿忙道:“这话从何说起?”凤姐、平儿皆隔窗望见,那丰儿牵着巧姐儿往院外走。彼时巧姐已经五六岁了,听说要带他进园子去逛,自是欢喜,走着颠连步。凤姐望着那景象不禁落泪。忽听邢夫人厉声呼唤:“平儿!”平儿忙出去低头侍立。邢夫人道:“这就是你们素日调教出的规矩!如何不让那巧姐儿给我请安?”平儿忙赶出去唤回巧姐、丰儿。那丰儿惶恐请安。那巧姐儿行完礼,便扑进邢夫人怀中,甜甜的连叫奶奶。邢夫人少不得摩摩他的头顶,说了声“乖”,就挥手让丰儿带他去了,又掸自己衣服。
那贾珍到了荣府,却先去给贾政王夫人请安,讲出贾琏要休王熙凤并将平儿扶正一事,只说王熙凤多年不能生育男嗣,且吴新登案牵出他私放高利贷的大弊,并不提那审官以藏匿甄家罪产讹诈银两事。王夫人听后大惊,不敢先说话,只看贾政眼色。那贾政听到子嗣话题时尚心平气和,及至听到违例取利且造成连环债务时,不禁将桌案一拍,厉声道:“岂有此理!”王夫人便知大势已去,难以挽回。
贾珍到了贾琏住处,先给邢夫人请安。邢夫人道:“你来得好。只是今天的事情,最好多个见证。”因命平儿:“你不用自己去,吩咐个人进园子去,请珠大奶奶过来,就说我在这里等他。”平儿忙去唤人传话。
且说那丰儿带着巧姐儿刚到稻香村没几时,就有人来传话,道邢夫人在琏二爷处坐等珠大奶奶,李纨甚感意外,问丰儿:“那大太太从未召见过我,今日却是为何?”丰儿道:“我也难说。只是大太太今日格外严厉。”巧姐儿却笑嘻嘻的说:“奶奶说我乖!”李纨因对丰儿道:“那我们就一起过去吧。”那传话的丫头却道:“平姑娘说,就让丰儿带着巧姐儿在大奶奶这边吃了饭再回去吧。”李纨道:“越发离奇了。平儿真这么说的么?二奶奶却又吩咐了什么?我这里的饭太清淡,巧姐儿吃了如何长肉?”彼时贾兰园子里习射回来,手里拿着弓箭,巧姐儿只躲在丰儿身后,怯怯的望着。李纨遂嘱咐素云、碧月等好生招待巧姐儿,像给贾兰专炖一碗红烧鹿肉一样,也给巧姐专烧个蟹黄狮子头。自己一边琢磨着一边出园子往凤姐那院里去。
李纨到了贾琏那边,进屋只见凤姐儿已跪在邢夫人面前,邢夫人见李纨到了,道:“有见证,更好了。”就让族长贾珍念那休书。写得甚简单,无非不育男嗣、理家亏空两条。念完休书,又宣布且将凤姐儿与那平儿换一个过子,平儿今后是二奶奶,凤姐是通房大丫头凤姑娘。李纨想起那年凤姐过生日闹出风波打了平儿后,他为给平儿抱不平,脱口而出的那些话,原不过是一时情急,没想到竟谶语成真,心里不是滋味,却也不敢轻易开口说什么。邢夫人喝令凤姐儿站起来,平儿犹要去搀扶,邢夫人一瞪眼,平儿忙站开。那凤姐儿站起来后,面色竟甚平静,眼中也不见泪水,伸直腰身,道:“大太太,珍大爷,琏二爷,珠大奶奶,平二奶奶,凤姑娘给你们请安。这是我命该如此。想起当年蓉大奶奶一句话——治得了病治不了命。我是改不了性情也改不了命。我命中无儿,凭此一项,就该休掉。从今日起,我烧高香拜真佛,祝祷平二奶奶早生贵子!只是那放贷等事,贪心是有的,那些利银自己留下不少,却也毕竟用了不少在老太太寿辰及府里排场上,还望鉴查!”邢夫人便断喝:“找掌嘴!你那些私房,统统交出来!你以后再敢如此顶撞,只把你罚入圊厕!”贾琏就将府里麾下人等召集到院里,当众宣布,要大家从即刻起唤平儿二奶奶,那旺儿夫妇罚到马棚劳作,凤姐其余陪房及丫头婆子等均划归平二奶奶,以后回事皆由平二奶奶定夺。
邢夫人、贾珍、李纨等走后,凤姐儿就搬到南边院门旁小屋去住,贾琏当晚就和平儿在正房歇了。那晚府里议论纷纷,连赖大夫妇亦说:“这口一时可怎么改得过来?那平二奶奶见着就只叫二奶奶罢了,只是那王熙凤,见着难免不从嘴里溜出个二奶奶来,谁习惯叫他凤姑娘?”林之孝夫妇回到家私下议论道:“那王熙凤跟平儿,本是一条藤上的,原来跟平儿说了就省得跟王熙凤说了,今后怕也还是跟王熙凤说了,也就算跟平儿说了吧。”“其实不过是琏二爷跟那个去亲热的事情罢了。管他筋痛,咱们还是该怎么对付怎么对付吧。”
那贾政本不管家,跟王熙凤、平儿从不过话,无所谓。却难坏了王夫人。好在平儿心地纯正,倒去跟王夫人说:“您该怎么着还怎么着。不过是当着人别叫他二奶奶就是。即便叫了,也没什么。”宝玉闻说此事,笑道:“人还是那个人,改个叫法又能怎样?我从来叫他凤姐姐。”宝钗心中有看法,只是不动声色,说话时,尽量用别的办法表达,既不唤出平二奶奶来,也不道出凤姑娘来。最幸灾乐祸的是赵姨娘,事发后,他指使小吉祥儿:“去!给我把凤姑娘叫过来!我有话吩咐他!”小吉祥儿去了回来说:“平二奶奶听见了,道有什么事,请姨奶奶过去跟他说,他亲自办理。”赵姨娘就啐一口道:“我早晚拿他消遣!”贾环听见就说:“以前你听见平姑娘就打哆嗦,如今人家是平二奶奶了,能有你什么好果子吃?”赵姨娘又啐他:“白眼狼!饶不跟你娘一条心,还说些个窝心的话,你瞧我那天报个仇给你看看!我等你给我去出气,只怕要等得先被你气死了算!你个窝囊废!”
数日过去,且说那晚宝玉又梦见黛玉,醒来又见帐儿纱罩顶。早餐毕,宝玉因问宝钗夜里可有梦?宝钗道:“痴婆子才去说梦。你也莫给我说你那梦了。有那工夫,书也读了几册了。我带来的经史子集,摆满一面墙,你也该读读了。尤其《四书》《五经》。眼下贾史王薛各家,都衰败了。这荣府一等将军的爵位也丢了。以后全靠科举振兴。我看那兰儿甚懂事,也切实际,文举把握不大,就从武举下功夫。难道你作叔叔的,倒落在他后面不成?”袭人也一旁劝道:“二爷是该收收心了。整日总是梦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