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指交缠,目光相接,仿佛两人的心真的已经贴在一起一般。但姜维却知道,他真实的心中所想钟会不会明白,或者说一旦明白他们这段关系也就到此为止。
本事理所应当的事,也是常要应付的事,姜维却觉得有些恍惚。感觉到自己的皮肤温度开始回升,钟会却没有好转,他不由自主用更大的力道握紧了对方的手。
他果然是懂的。钟会想。这次陈述勾起了他很多回忆,自己一步一步的往上爬,得到的重视和手中的权势一日比一日盛,可是他总是觉得,好像哪里还不够。
永远都不会够的,似乎心底一直有一处地方像个无底洞,从未被填满过。他见过乐綝父子弈棋,乐肇输了便掀了棋盘一直哭,马上便会有人过来抚慰。可他不能这样,甚至是被母亲命令输不得的,不然等待他的将是严厉的处罚。别的孩子还在嬉玩的时候,他就已经早早的长大成人。可是他有时还有梦,梦里他依然是那个十五岁的少年,举着满是经史子集的袋子顶在头上,冒着大雨四处彷徨。没有可以回去的地方,那个地方不是家,只是个房子而已。
直到遇上这个人。年长自己许多,却有一双极其干净的眼睛。备受期待的,人品高洁的,拥有许多自己从没有过的特质。这样的人,如今就在自己身边,他永远宽容的包容着自己的一切,包括这众人眼里糟糕的个性和那为了往上爬而跌至谷底的流言。姜维总是这样沉默而微笑的,仅仅一个眼神他就能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这种感觉很美好,就像醇酒一般,简直就算掺了毒药也能让人欲罢不能的饮下去。
“……伯约。”
“嗯?”
“明日也来陪我下棋。”
“自当奉命。只是,士季若是又输了,只怕还会掀棋盘。”
“那又怎样?反正……”
“嗯?”
“……你总是会帮我收拾好的。”
说到这句时,钟会的语气尤其柔和,姜维却觉得心脏仿佛被什么刺了一下,然后脑中一片空白。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三章
不知不觉间,天竟已朦朦亮。
虽说已经没有战事,作为统帅还是要例行公事的去训练场督查。钟会刚一起身便被姜维推回榻上。昨晚睡的晚,现在外面又天寒地冻,士兵和将领恐怕也不会愿意那么早爬起来。钟会身体本来也不太好,由他先行出去看一眼便好。
时间果然尚早,训练场上没有任何人。姜维先行回了一趟自己的府邸,打算将便服换成戎装。
然而打开衣箱,首先不由自主拿出来的,便是这块玉佩。这块勾连龙纹玉佩,是建兴六年的夏天,自己在模拟排演兵阵,火攻骆谷的比试上连胜三场,让众蜀将心服后丞相赐予自己之物。丞相过世之后自己一直带在身上。
献降钟会之后,为防他问询并不常随身携带,只是在午夜梦回,心中焦虑难安时,握住它总能让自己静下心来。而此时,他心中莫名的焦躁却并未减少多少。
取出衣物的时候,一物被带出,滚落在地,一直滚到墙边才缓缓停下。墙面靠窗,一走过去,窗下的朱雀潭清晰可见。虽已入冬,潭子边缘结了一层薄冰,但中间依旧清波荡漾。
姜维默默将那物拾起,那是一颗拇指大小的水色明珠,是自己认识钟会没多久时就由他所赠。无功不受禄,岂能随意接受赏赐。姜维当时坚决的推拒,但钟会也不依不饶一定要他拿着,最后干脆往他怀里一塞,然后转身夺门而去。
想到当时的场景,姜维不由轻笑出声。珠子晶莹透彻,一如那人待自己的心。只是握在手里,那人指尖的温度仿佛就会传过来似的。
身子忽然如坠冰窖,自己究竟在胡思乱想些什么啊。
焦躁感又重新涌了上来,比刚才更盛。
姜维站起身来,深深的凝望了一眼手中的明珠。然后他来到窗边,伸出手一挥,珠子在半空中划出一道亮丽的弧线,就这样被丢入外面的深潭,被水面悄无声息的吞没。
他倒完全不必担心钟会问起,毕竟以他的高傲对那日赠物之事必定绝口不提。只是他不愿也不能多想,自己抛却的究竟是心中何物。
冬至已过,没两日便是小寒了。这等日子最不适合进军,却又是进军奇袭的绝佳时机。
刚刚得到的急报,司马昭驻扎的长安的大军已经派出轻骑探查成都驻军的动向。战斗看起来似乎无可避免。他与钟会也每日加紧时间谋划,不能让司马昭占了先机。
这一日策划事毕,姜维将廖化与张翼叫到城郊一处用作商议的隐秘之处。
“即便捏造出太后遗诏有了大义名分,魏将们多半也不会从命。毕竟一直以来效忠晋公,且回朝后人人都是有功之臣,谁也不愿意担谋逆的风险。因此按他与我的计划,已将城内全部魏将收押,兵权尽由钟会亲信执掌。”
蜀军的掌兵权则在蜀将手中不变,另外姜维还被拨给五万人马,形势可谓看见了曙光。
“老夫就说怎么闹出这么大的动静。看这架势,谁都知道要变天了啊!”廖化满是皱纹的脸皱得更加厉害,感慨道,“老夫知道这日迟早会来的。只是……快得出乎意料啊。”
“我们的时间已经不多了。再拖下去人心思定,于我们只会更加不利。”姜维淡淡回应。
“如此做法,的确是对收入兵权最为有效。只是……”张翼沉吟着,有些犹豫的说道,“动作太大,一次收押那么多的魏将,会不会激起兵变?”
军队为利刃,所谓利刃是不会有意志的,操作者指向便哪打向哪。姜维明白,张翼的意思是收押的魏将中,还有部分人的一些亲兵部将尚在城外未归,也因此逃过一劫。若是他们知晓长官被拘,并且有随时被杀的可能,恐怕会调兵过来相救,那么事情便会不可收拾。
因为在收拾掉这些人以前,消息万万不可泄露。
“这我懂。”姜维颌首。“我可以确保消息不会走漏。”他顿了顿,继续道:“我已经说服钟会,明日之前将魏军尽数调出城外驻扎,现在已经开始分批撤出;未归的副将们没有许可暂时不可入城。只要城内的治安与巡查交由蜀中旧部,便不必担心消息走漏。”
廖化的下巴差点掉下来:“他连这事都答应你了?”
姜维淡淡道:“这的确是防止消息走漏最有效的一步。”前提是支配蜀军的那个人你能够绝对信任。姜维默默在心里补上一句。“掌握了方法,说服他并不难。更何况拟定手谕用的还是新得到的关东辽尾。”
“关东辽尾吗……将军,你前些日子去凉州公干,为了一只极品狼毫拖延了那么多日,原来是为了送与他?真有你的。”
“投其所好罢了。”姜维回应,“毕竟司徒大人一高兴,什么话都好说得多。”
关于画笔的话题他与钟会闲谈时说起过。其实忽略掉那糟糕的个性和有事没事让人来气的尖锐说话风格,与钟会聊天绝不让人无聊。无论是天文地理经史子集,还是花鸟鱼虫市井杂谈,钟会都能信手拈来侃侃而谈。他回应的不多却一直在仔细的听,关于狼毫的事也默默记了下来。
交到钟会手里以后,对方看起来很吃惊,也很欣喜,却并不仅仅是针对东西本身。“我只是随口说说而已。”钟会说。“你居然还特意……”他自然知道对方只是随口提到,但他不会放过博取钟会信任的机会。这是将钟会在城内一点一点架空的必经步骤,所以他才能面不改色的说出“为你做这点不算什么”“我都是为你好”。
只是欺骗并不为他所擅长。姜伯约生性本色,从不会对看不顺眼的人假以辞色。更何况面对的还是敏慧夙成的钟士季;要能够骗住别人他得先骗住自己,才能让一言一行看起来都发自肺腑。他琢磨着若是真对钟会有意该如何表现如何说话,连话语脱口而出前的思维都半分错不得。因此,在拿出狼毫笔递过去的时候,他第一时间想到的并不是“投其所好才有计成可能”而是“士季看到了一定会高兴。”
“姜将军。”张翼的声音将他思绪拉回,“既然魏将都会被调去城外,城内只余下蜀中旧部……那么我们何不考虑另一种做法?”
“张将军的意思是?”
“自然是,直接杀了他。”张翼一字一句道,“魏将已经尽数被收押,若此时主帅再身亡,我们必然可以一举夺下成都。至于城外的魏军,所剩的无外乎是几个副将或兵团长,根本不擅长大兵团作战。我们为何不趁此机会驱逐魏军,一举复国?”
“……此时尚不可。钟会还有用。”几乎是不假思索的,姜维立刻回应道,“我们要取的不仅是成都,还要借他兵力拿下长安。毕竟陛下还在他们手上,我们得先迎回他。”
也不尽然。他听到脑内一丝嘲弄的声音,刘禅现在被司马昭囚于长安,可说任人宰割,毫无抵抗能力。但若入手蜀地,搞得魏国震动,说不定更能取得谈判的筹码,以此换回刘禅又有何不可?
他随即考虑到,虽然也有可行性,但并不排除司马昭得知入手的蜀地又易主,恼羞成怒之下先拿刘禅开刀。因此,果然还是奇袭长安之策为上吧?得出这个结论,姜维莫名心头一松。
张翼点了点头。“将军既然有自己的安排,我便不多说什么了。只是怕事情拖得越久变数越大,若是我们的计策为他所察觉,我方势必陷入被动。为避免夜长梦多才提醒将军小心。”
“倒也是呢。”廖化恨恨嚷了一声,“能别拖最好别拖。今天老夫又扇了蒋斌那家伙两巴掌,今天我不过为了勉励后辈,强调了一下复国的艰辛,那混小子竟然说什么‘既然如此,我们就别复国了罢。’真是找打!”
姜维心中苦笑。他自然知道蜀将之中,安耽于现在的日子,复国执念并不强的人也不在少数。那么,计划真得加快进行才成呢。
给少主的手书也已完成,傍晚变便托一信得过的亲兵送至长安吧。
张翼叹道:“将军复国之心我等自然清楚。只是这些时日钟会一直与你在一处,将军与他一起时看上去,至少面上总是开心的。若非我等知晓是虚与委蛇,还道你们感情真的很好。”
“伯约就不说了,那个钟会。”廖化看起来心有余悸,“你知道吗?那日他寻营离开,刚好撞见老夫进门。他竟然,竟然主动跟老夫问安!那个眼睛长在头顶上的钟士季!!妈呀老夫还以为天上要掉下熊来了!”
姜维听得也是微微一惊。记得某日钟会花了很长时间玩刘海,然后才开口扭扭捏捏的问他为什么自己和周遭人的关系总那么差。姜维当然不便直言,就顺口说应该先从学习和蔼的跟人问候开始做起。没想到他真去了呢……
“姜维将军。此次是上天赐予我等的良机……也是最后的机会。”向来作风严谨又思虑甚多的张翼再次提醒,“不可再有差池。万一此事被钟会察觉……”
“他不会有这个机会。”他回答,然后像提醒自己般补充了一句,“因为我不会让他活到那个时候。”
跟两人分手后,姜维按原路回去成都城内。与两位将军一般都按不同时辰不同的城门进城,以免引起怀疑。
“……伯约。”
刚过城门口没多久,他听见后面有人在唤他的字,于是他回头。
一瞬间他差点以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