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济语塞,他的确立刻就懊悔了自己的失言。但随即道,“你现在不过一阶下之囚,就算为你所知,你又能如何?”
“我是不能如何。但是……王业呢?”
王业?胡济不能理解钟会为什么忽然提到了自己的副将。
“王业是昨日看守之人。与你轮班。只是,他似乎有段日子来不了了呢。”
“……那又与你何干?”胡济警戒的问,的确,王业昨日傍晚提出申请,告知他成都可能不日将有变,为保安全起见,主动请缨将胡济的妻儿送至西昌,那里是王业的老父家。
胡济幼失双亲,并没有可靠的人可以嘱托,既然信得过的部下主动要求,他也乐得顺水推舟。
“你这个右骠骑将军的夫人和孩子,现在可都与王业在一处呢。”
“你……如何得知?”胡济一惊。
“昨日王参军进来为我送饭,于是与之说了几句闲话。我只是猜测他们迟早会上路的,却没想到会上路得这么快。”
“那又如何?”胡济道,“吾部下送吾家人去老家保护,又有何不妥!”
“信得过?”钟会眼中透出冷笑的意味,“所以说你是个蠢人,根本不知道哪些人信得过。”
“你到底想说什么!”眼前的人未能步出房间,掌握的情报却已经超出他的想象,让他莫名的焦虑。“休要挑拨离间。王业跟了我十年,他难道还能跟你串通一气不成?!”
“要串通,我也会选对象,他还差了点。最多是个可以拿过来用的棋子罢了——你要知道,正是因为效忠的时间久,所以一旦丧失了对你的信任,失望也就越大。”钟会淡淡道,“你真的……从未做过对不起他的事?”
“……”
胡济说不出话,却有一滴冷汗从额角滑下。若说没有,那也不是……但这件事,其他人不可能会……
“诸葛瞻从绵竹出阵之时,留守关城的是你吧。”
“那又如何。”
“就是那段时间,王业的兄长王坤被魏军虏了去。是也不是?”
胡济表示默认。他暗自心惊,这个魏臣对伐蜀战争中的一切细节,果然都了如指掌。
“若是从此之后王坤都无消息,那也便罢了。反正一切都是魏军的错。可是我似乎听说过一件有趣的事情。”
“……何事?”
“你的请罪。你曾请求过大将军,愿被处以斩首之型,只求不要累及家人。而原因,蜀将中却无人得知。”
“……那又如何!绵竹失守,成都也落入贼手,我……”
“恐怕不是这个原因吧!”钟会冷笑,“绵竹失守是诸葛瞻指挥不力,他一人扛下左右罪责,部将并不会受到责罚,这种情况下怎么可能会有人故意求死?只怕另有原因。”他意味深长的说,“不过果然比起自身,你更加在意妻儿呢。”
仿佛自身一切被看透了似的,一阵轻微的寒意从胡济心头泛起。
“我记得没错的话……在诸葛瞻出关迎敌的时候,你们也遭遇过小股魏军的进攻。根据你们的战报,歼敌数百呢。”
“……”
“可是魏军的战报我也有对比过。除了与诸葛瞻交战时损失的邓艾军,并未多损一人一马。”钟会淡淡道,“那么,只有一个可能了。”
胡济的身子僵了僵,高大的身子也颤抖了一下。
“你们所歼灭的,并非是魏军,而是一些可怜的蜀军俘虏。而王坤,也在其中。”
胡济后退了一步,显得有些不知所措。
“是也不是?”对方的视线直直望过来,仿佛能够洞察一切似的,胡济的额角豆大的汗珠冒了出来。
“可怜啊,为蜀汉拼近一生,到头来却惨死在自己人手下。而且知道此事的人都已经死得差不多,他们可以说死了还没名没分……”
“我……不是有意的!”他大声说,却结结巴巴的,“那日夜黑风高……我……还有他们几个,大家都知道蜀汉可能迟早会……总之只是稍微喝了一点,谁也不知道俘虏会在那时候逃回来!我有察觉到,所以赶紧下了停止放箭的命令,但已经……我不是有意的……所以!所以我才跟大将军请罪,赐我一死……”
“我知道。”钟会冷笑,“我还知道,你的请罪书递上去以后,给姜维压了下来。”他轻轻一叹,“我倒是可以理解他的做法呢。蜀中无大将,将领死一个就少一个,所以他才帮你瞒了下来,让你继续将功折罪。”
胡济喃喃道:“是我对大将军不起。”
现在再说对不起,不嫌晚了吗?
钟会心头泛起莫名的怒意。不但不能审时度势,连一线将领基本的规定都遵守不住。姜维之前一直都在跟这种人并肩作战?是了,之前也是这人失期不至,招致了姜维的段谷惨败。他还有什么颜面在这里?他怎么……配与姜维一道?!他怎么可以!
压下心头腾起的黑色火焰,再次跟自己默念了一遍此次谈话的目的,他继续道,“他可以理解你。但是……”钟会的唇角露出一丝冷笑,“被你误杀的王坤的弟弟,也是你的副将,王业恐怕未必这么认为了。”
胡济猛然抬起头。
“王坤兄弟情同手足。兄长为魏军所杀,他当然会立誓为兄长报仇。可是……若为将军你所杀呢?我看得出他是那种人,恐怕……他也会找你报复呢。”钟会道,“当然,他武艺不如你,要杀你不那么容易。而且……要能真正的报复你,果然对你的妻儿下手,会起到事半功倍的效果。”
“你!!”胡济震惊得瞪向钟会,“你究竟跟他说了什么?!”
“也没什么。只不过昨日监视我的是他,我就把我得出的这些推测,告诉了他一下而已。”
“你以为他会这么轻易的相信你吗?!”
“当然不会。但是——你给姜维的请罪书,上面一定一五一十的承认了你的罪状吧?”钟会似笑非笑道,“姜维不会扔掉的,他有把所有信件收藏起来的习惯,尤其是这些他也背负着一部分罪孽的。所以那一定还在他的房间里。”知道姜维这样的习惯原本是自己的秘密,若非为了计划他半个字都不想告知他人。但他还是继续说了下去,为了接下来从姜维那里夺取得更多。“我擅长临摹别人的字迹,所以我就伪拟了一份姜维的手谕,让王业得以进入姜维宅邸的书房,以拿取一物为名,行翻箱倒柜之实。我想要不了多久,他会发现的。既然证实了,他当然就会跟你提出要求,护送你的妻儿去他老父家。其实啊,是将你妻儿送去那里,在老父前面开刀以祭兄长在天之灵。说起来这个主意也是我出的呢…………”
胡济整个人都哆嗦了起来,看着钟会那张笑得简直能称作温和的脸,他只觉得无边的恐惧在蔓延。
“你竟然……你竟然把我的家人……”他颤声道,“你信不信我现在就杀了你?!”
“若杀了我,他们才真的死定了。”
胡济怔住。
“我对整你并没有兴趣,那也不是我的目的。”捻了捻一缕头发,钟会继续道,“总之,现在还来得及。”
“……此话何意?”
“我说过,我擅长临摹别人的笔迹。”钟会凝视着胡济的眼睛,道,“王坤兄弟都是你的副将,搞到王坤的笔迹对你来说应该不难。只要你傍晚以前拿来给我,我撰写一封王坤出手的家书,就说那日并不在前往绵竹的俘虏当中,只是现下沦为流寇急需救济——只要早先一步送到王业老父手中,其定然于王业举刀前出示,王业定然以为是误会一场,你的妻儿当可无忧。”
胡济呆呆的望着钟会,心情在这小半个时辰里几次大起大落,他几乎都丧失了回应对方的气力。
“西昌距离成都,乘坐马车差不多五日距离。快马加急三日半即可到。必然赶得上的。但即使如此,你也得赶紧了。”
胡济继续凝望着钟会。他感觉自己与另外的人就像棋子一般被此人玩弄于股掌之上。
昔日他听闻魏人称钟会为张子房,今日算是信了。所谓张子房,便是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此人足不出户却将千里之外的动向算得清清楚楚。
“当然……这封信,我是不会白写的。”
胡济忽然就清醒了过来。
“你究竟要我怎样,你才肯写?”
这人总算变得灵光了点。钟会心怀不满的想着,好歹自己还废了那么多唇舌。“带我出城。眼下姜维能提走的,无非是十万旧蜀军以及拨给他的五万魏军,魏军还有十万驻扎在白水关。我要你明日以前送我出城,与魏军会合。”
这样一来,至少姜维进攻长安的计划立刻宣告流产。
胡济脸色变了,“你要我叛变来帮你?我怎么可能会背叛……”
“没有什么不可能的。”钟会低声说道,声音里带着一丝嘲弄的色彩,“就算我随即夺下成都又如何?死的不过是不相干的人而已。他们难道会比你的妻儿重要?”
“我做不到!”胡济大声道,“我,我绝不能再次……”
衣襟忽然就被揪住。胡济看着那张近在咫尺的脸,屏住了呼吸。
“少装了。你以为我为什么选中你,因为我早就知道你是个什么货色。装着无比重视士兵们的样子,其实他们在你心里一文钱都不值。”
明明只是个文官而已,可被钟会这样盯着,胡济竟然有一种被刀戟抵住咽喉的压迫感。他终于明白为什么会有人说钟会如观武库,但睹矛戟。“你的妻子是续娶吧,今年不过才二十五岁。很快就会被一刀两段哦。还有你两个儿子,他们还那么小。你知道吗,他们会被摔成血肉模糊的一团,就像这样。”身体被猛然推开,胡济撞在身后的墙壁下,却仿佛看见自己的儿子也被重重摔下,他一下子瘫在地面上。
“现在,你愿意送我出城了吧?我知道现在姜维大军已调出城外,你有这个权限。”他冷笑。没等胡济回答就自顾自走到窗边,凝视外面不知道看了几遍的景色,只因已经清楚的知道了对方会给出的答案。
但当胡济那声颤抖的“我知道了”传来时,他依然忍不住低头低低的笑了起来。
修长的手指一寸一寸的拂过案上方才弹奏过的古琴,拂至琴尾时长袖一挥,这架价值连城的古琴顿时跌落地面,碎成数块,桐木和地板相撞发出很难听的声音。不但胡济,连守在门口的士兵都听得心里一个哆嗦。
“然后——且看我怎么收拾姜维。”他喃喃自语道。
作者有话要说:
☆、第六章
下部
……
天已微明,褒城城郊的中军大帐内,烛火已亮了一宿。姜维终于阅览完毕最后一份军粮调集的公文,想伏在案上小憩一会,却发现无论如何都难以入眠。
这些日子发生的事一件一件从脑海中冒出。他还想起率军出城之前,他提了一支劲旅将八十余员魏将全部押送至沪水沪津关,其中两人企图反抗,被他当场斩于剑下。
过程中他并不曾有过犹豫。姜维杀过无数的人,有直接的也有间接的,更多的是在肃杀的战场上被他用长枪贯穿。生于乱世,对于杀人他并不热衷却总是无可避免。活着一天就会一天这样下去,或者某一天被别人杀死,久而久之也竟然也麻木了下来。而在之前的那一次,是他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杀人的时候只想避开那个人的眼。
是自己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软弱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