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客都是有身份的人,多数号称各自闾里的长者,每年的乡饮酒礼又是当然的主持,在音乐方面的修养也颇不低。霎时间听见这般迥然特异的音律和瑟声,不由得也都痴了。
瑟声消歇了好一会,妸君方拍掌轻叹道,真是好乐曲,歌词也极为不俗!
这位小先生竟然于音律有如此造诣,妸实在佩服,敢问令师为何人?妸虽然不才,可是当年整个南郡、江夏郡,甚至南阳郡、颍川郡,凡是精通音律的乐师,妸无不曾拜会,自谓耳阅千曲。但这首曲子,妸却闻所未闻,实在是太妙了,妸的神魂都不觉要为之飞越呢!
她声音清脆,如琼琚玉佩相互撞击一般,听来有一种难以言传的悦耳。
婴齐的目光毫不掩饰地凝视着她,突然叹了口气,道,这是下走从广陵国听来的,当年那人所奏所歌,比我何止精妙千倍万倍。可惜下走生性驽钝,纵然日日苦练,这辈子也绝不能达到那地步的!
妸君见他双目中似乎又有热泪涌出,不禁心中一动,一腔柔肠不由得随着他毂毂转动起来。她突然将乌发一甩,转首对王廖说,阿兄,我想嫁给这位小先生!
此言一出,群客顿时一阵骚动。虽说汉代女子不以亲自择婿为耻,当年外黄女子私奔张耳,张耳后来贵为赵王;蜀中嫠妇卓文君以身私许司马相如,司马相如也随即才华满被长安。这两女不但未曾蒙羞,反而因此传为佳话。但是豫章毕竟不是外黄、成都那样的繁华大都,何况这样在宾客满堂的时候,突然用手点指,说自己想嫁某人,怎么说也是一项过于出众的举止。王廖也一时愣住了。
阎乐成大为不悦,对王廖道,明廷刚才说,想为令妹择豫章富室为婿,惟富为先。今程量家产,在座诸家当以我阎氏为最。倘若明廷弃“最”不取,反取其“殿”,恐怕有违令堂叮嘱罢!
王廖尴尬道,乐成君万勿介意。此事待廖再发书请示家母。家母一向最疼爱舍妹,她的意见我又怎敢不听。否则家母发怒,奈大汉《户律》何?
阎乐成一下子被噎住了,原来太初元年朝廷修订律令,大汉的《户律》和《杂律》按照儒家精神,新增了很多条款,规定子不得拂逆父母,违者皆判弃市。阎乐成这时心里虽然不快,却不知道如何回答。一则王廖是六百石的长吏,秩级比自己高得多;二则公开争辩律令的问题,一句话说得不对就会被抓到把柄,导致不可逆料的灾祸。再说他之所以为儿子求婚,不过是为了儿子的请求,其实自己能从这桩婚姻中得到什么好处呢?王廖虽然官为六百石,但为人一向懦弱,家产也仅仅是中人,除了能沾点他的官威,实在也没多少利益可言。想到这,阎乐成干脆沉吟不语。
阎昌年这时却大急,偷偷地摇他父亲的衣袖,阎乐成只装着不知。阎昌年见父亲装傻,心下大恨,突然推开身前食案,直身离席,摄衣急促地向门外奔去。
众客大惊,继而心里又免不了萌出莫名其妙的欢喜,爱看热闹是人的天性,尤其是在和自己毫无关系的时候。况且大家对阎氏一家也早有不满。阎乐成平常行事虽然谦恭,从不仗势凌人,但喜欢每年主动向郡县呈递文书,要求纳粟县官,就是这个无耻的举动让其他富户扼腕切齿。是的,你阎氏家大业大,有数百顷良田,畜养雇佣了数百奴婢,便是每年收租也有上千石的粟谷。你随便取几百石纳粟县官,当然无关紧要。我们的田产奴婢远不如你,怎敢如此大方?可是你做出这样为朝廷分忧的榜样,我们这些寻常的富户却不敢不勉强效仿,否则纵是郡府不加苛责,自己也会时常惴惴不安,好像欠了国家许多。我们也何尝不想像你那样,通过纳粟来得到额外的赐爵,你不过是个乡啬夫,爵位却高至左庶长,而人家县令王廖才爵为五大夫。你儿子阎昌年仅十八岁,爵位也至公乘,真是何等让人眼红。奈何这大方却是不好学的,像我们几十顷土地的中产之家,就是做梦想爵至左庶长,享受一下高爵免役的特权,也不可能。毕竟肚子比爵位重要,碰上一年不丰收,我们就只有勒紧裤带过日子呢。
阎乐成这时也的确急了,他年奔五十,却只有这么一个儿子,如果气坏了儿子的身体,那可是万金也换不回来的。急切之下,他也来不及施礼,跳起来就追了出去。
他还没追到门口,却见自己的儿子又回到门前,这次是右手握着一柄长剑,身后跟着五六个家奴。阎乐成吓了一跳,赶忙张开臂迎上去想要拦阻。阎昌年却迅疾从父亲腋下穿过,几步窜进院庭,跑到婴齐跟前,用剑尖抵住了他的前胸,喝道,婴君,大丈夫可杀不可辱,今日我们去庭中比试,谁活着谁就能得此新妇。
事起猝然,一庭之人大惊,就连本想看看热闹的众客这时也有点傻眼了。毕竟想看热闹是一回事,要闹到流血又是另一回事。
婴齐面对胸前的长剑,却无半点惊恐。他脸色迷茫,好似刚从梦中惊醒一般,满脸歉意,道,昌年君,你这样是何用意?什么得此新妇,我何曾与你争夺什么妻眷?
他这句话一出,宾客们又迷惑起来,转而恍然大悟,暗道,是了,这竖子贪生畏死,白刃交胸之际,再不赶紧服软,又能怎么办呢?于是又免不了生出一丝鄙视,当年他的主子沈武为亭长小吏时,也是这般的畏懦,里中豪杰游侠无不可以对之狎辱。这竖子能得到沈武赏识,自然也是蛇鼠一窝,臭味相投了。
那你刚才到底是什么用意?阎昌年眼珠发红,他虽然才十七岁,可是由于家境富足,饮食齐备,发育得身材壮大,足足八尺有余,比婴齐高出半头还多,在一般身高七尺左右的豫章男子中也的确显得气势不凡。
昌年君误会了,我刚才听王明廷的隽妹鼓瑟高歌,突然想起故人,不觉失态,实在没有和君争宠的意思。婴齐说,脸上还是那么平静。
堂上妸君却突然哭泣出声,转身闪进了内房。王廖虽然懦弱,这时也不禁大怒,他一边招手,命令手下掾吏急招吏卒,一边大喝道,昌年君,速将剑抛下,我可以网开一面,否则立即命吏收缚,那时就后悔莫及了。
阎乐成赶忙趋近,命两奴仆将阎昌年按倒在席上,自己也伏席谢道,明廷恕罪,犬子一时狂惑,望明廷延其犬马之命。他虽然豪富,身边也健仆众多,但深知汉法的厉害,俗话说“破家的县令”,公然得罪一县长吏却到底不敢。
王廖怒不可遏,他不但恼恨阎昌年敢在他的庭院公然抽刃恐吓宾客,更加恼恨刚才婴齐的言语。这不是羞辱自己吗?事情皆因他而起,他竟然好似什么都不知道,将眼前的事推得一干二净。
婴庆忌也觉得侄子的言语大为不妥。刚才听到县令的妹妹说要嫁他,自己正为他高兴,他的魂魄却不知道丢到哪里去了,对这些话好似一句也没听见。眼看县令发怒,这麻烦实在不小。早知道这样,还不如谢绝了这个宴请。他也赶快起身,将婴齐按倒在席上,谢道,下走父子两个今日醉语悖妄,死罪死罪,万望明廷宽恕。
婴齐却突然清醒了过来,稽首道,明廷,臣知道汉家律令,民有敢私斗者,皆髡钳为城旦春,贼伤对方者弃市。臣不敢有干律令,愿和昌年君比试发矢,【】胜者一方有资格向令妹求婚。
原来大汉民间有一项惯例,凡是为了声名和荣誉而起争执的双方,可以谒见官府,由官府为他们主持公道。方法就是在一百步外,各自发弩箭二十枚,谁命中的数量多,谁就胜诉。这样既可以阻止百姓私斗,维护朝廷法令的权威;又能激发百姓好武的风气,使朝廷随时有精干的后备士卒,真是一举数得。
阎昌年听婴齐说话不时颠三倒四,心中虽怒,却到底有一丝欢喜,暗想,若论别的,我还有点担心。但这竖子想和我比试射术,却是太过不自量力。他很不屑地瞟了婴齐一眼,对王廖道,明廷,臣也同意这个方法。
王廖沉思了一下,点了点头。
奴仆们遵照嘱咐,搬出来一个蒙着牛皮的质槷,立在院子东边,婴齐和阎昌年站在西边,约定采取轮流发矢的办法。阎昌年先射,他张弓搭矢,将弓弦引满,黄桑木的弩臂在他的臂力牵引下嘎然有声,旁边的宾客看在眼中,无不颔首赞许,为婴齐的不自量力而感叹。阎昌年瞄准靶子,扣动悬刀,箭矢发射而出,噗哧一声,正中靶心,宾客们轰然发出一阵掌声。阎昌年将弓递到奴仆手中,得意地望着婴齐。
婴齐漫不经心地举起弓弩,轻松地引满弦,阎昌年看他好整以暇的姿态,脸上微微有些惊异。婴齐将弩臂平举,手指一扣,箭矢嗡的一声飞出弩槽,不但射中靶心,而且没入箭镞数寸。宾客们一呆,继而也掌声如雷。阎昌年脸色变得难看起来,想不到这竖子身材未见有多壮健,射箭的本事却着实不弱。他气鼓鼓地接过弓,搭箭再射。庭院中空气顿时显得凝重紧张。
不一会儿,他们就已经轮流各自发了六枝箭矢。阎昌年的脸色愈发难看了。射到十二枝的时候,所有人的心里都暗暗惊讶,没有想到婴齐的射术竟然如此高超,有认识他的小吏更清楚,前此数年婴齐在县廷当狱史的时候,并没显示过射术的优异。大家能记起的,也就是他刻制符传非常精致出众。至于在每年的考核簿记中,他的名字后面除了例行的“能书会计,治官民,颇知律令”的评语之下,就是一个大大的“文”字,说明他一向被视为“文吏”。这些情况就算阎昌年也颇有耳闻,否则他怎么会在听到婴齐提议要和自己比试射术时暗喜呢?
剩下还有八枝箭矢了,而阎昌年前十二枝中,只有九枝中了靶心,虽说在射手中,这已经是了不起的水平,如果在秋季大试,足以赐劳四十五天。但现在却不一样,婴齐所发十二枝全部贯中,阎昌年已经没有多少机会。于是,意想不到的事终于在这一刻发生了。当阎昌年将第十五枝箭插入弩槽,弩臂对准靶心的时候,突然身子微微一侧,弓弦响处,箭矢飞出弩槽,向立在质槷不远处的婴齐急飙而去。
在众人的惊呼声中,婴齐身子一侧,他的手上也握着弩弓,仓惶之中他挥动弩臂欲弹开箭矢,身子趁势跪在地下。箭矢从他肩上数寸的地方飞了出去,钉在身后的樟树上。他大惊失色,还没等他喘过气来,阎昌年第二枝箭又飞了过来,这次毫不客气地贯穿了他的右臂,数滴鲜血溅在他的前襟上。站在人群中的婴庆忌急呼了一声,齐儿,回射那竖子……婴齐满脸惊骇,不假思索地一抬手,弩箭也飞出了弩槽,也许是他手臂被射伤的缘故,也许他仍不想杀伤人。那枝箭飞越阎昌年的头顶,从他的发髻间穿过,射脱了他的缁布冠,他的发髻散乱,头发像囚徒一样遮住了脸庞,显得非常狼狈。
这时旁边的一个小孩惊呼了一声,有蜥蜴。庭中每个人马上下意识地抱住脑袋。阎昌年脸色煞白,惨笑了一声,也罢,我命绝矣。说着奋力将手中弓弩往后一掷,突然反手拔出腰中拍髀短刀,往自己脖子上一抹,黑红色的血液顿时像沙地里渗出的泉水,从一道红线中汹涌奔出,使得那红线霎时间轮廓不明。阎昌年的身子直挺挺地跪下,像个沙袋一般,往前扑倒,魂魄恋恋不舍地从他俊美的尸体中飘出,在庭院的上空来回徜徉,发出无可奈何的哀叹。刚才还喜气洋洋的庭院上空顿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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