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匈奴人大惊,纷纷退却。
婴齐大喜,长戟也舞动如飞,冲入敌阵,登时洞穿二人。其他汉兵也相继冲上,短兵相接,匈奴人施展不了骑射功夫,一时占不了上风。
他们击溃了这帮匈奴人,继续冲到万岁里门前,看见一堆匈奴士卒正在往马背上捆扎金银细软。地下倒毙了不少男子和老年妇女,显然都是被这帮匈奴人杀害的。婴齐怒发冲冠,叱兵跟进。突然从里门里冲出一个身材粗大的匈奴人,似乎是个军官模样,大声呼道,汉兵蛮子来了吗,在哪里?让他看看老子的厉害。他身后围着五六十个匈奴兵。有两个匈奴人怀里正搂抱着两个年轻貌美的女子。婴齐看见,那两个女子正是自己的妻子桑绯和扶疏。他血往上涌,用匈奴话大叫道,放开他们,老子免你们一死。
那满面虬髯的匈奴军官闻言哈哈大笑,斜眼望了望婴齐,不屑地说,就你,只怕是来送死的罢。旁边的匈奴兵也都发出狂妄的笑声。
桑绯看见婴齐,大声哭道,阿齐,你快走,不要管我。扶疏则两眼望着他,不住地摇头。
那匈奴军官诧异地看着桑绯和扶疏,道,原来这竖子是你们两个美人的姘头,气死我了。那让老子在你们两个美人面前给他开膛破肚。
婴齐再不答话,拍马往前冲。那匈奴军官也跳上马,从腰间拔出弯刀,迎着婴齐而来。两马相交,兵器相碰,发出刺耳的声音。婴齐圈马回头,感觉手臂酸麻,心想,这匈奴人好大的力气,硬碰下去恐怕不是对手。那匈奴人也诧异道,这汉兵蛮子的手劲倒的确不赖。
他一边说,一边又策马冲上,婴齐扔掉左手的盾牌,双手握戟,迎头向那匈奴军官斫去。那匈奴人弯刀向上一挥,隔开长戟,刀刃顺这戟秘一滑,向婴齐的左手斩去。婴齐赶忙松开左手,单手握戟,圈回战马。那匈奴军官马术比婴齐有过之而无不及,纵马跟在婴齐身后,向他背上斩落。
婴齐将手中长戟反手一格,那匈奴军官的弯刀接着马奔进的速度,非常沉猛,婴齐只觉得手上的戟再也捏不住,长戟呼的一声脱手飞出。那匈奴军官哈哈大笑一声,道,往哪跑。纵马紧跟着婴齐,又是一刀往他背心斩落。
桑绯和扶疏见状,发出一声惊恐的尖叫声,婴齐暗暗叫苦,只能一翻身从马背滚落,抓住马腹带,贴地奔驰。那匈奴人一刀斫了个空,赞道,这蛮子的马术真不错,老子还真小看了他。
他刚说完这句话,忽见一枝短戟从侧面飞来,他赶忙抽回弯刀,将那短戟斩落。原来是蔡毋畏看见婴齐连连遭险,从旁掷戟相助。他见这枝短戟被那匈奴军官斩落,左手又飞出一枝,那匈奴军官仰身一翻,短戟从他面上飞过。他大叫道,好竖子,竟然玩起你爷爷的功夫来了。瞧我的。他反手从身后的背囊中也拈出一枝短戟,一甩手,那枝短戟带着呼啸声向蔡毋畏飞去,蔡毋畏没想到他手法这么快,刚想躲闪,已经来不及了,短戟从他胸前射入,贯背而出。他仰天吐出一口鲜血,倒毙马下。
婴齐看见这一惨状,大叫一声,心中的悲痛难以形容。他毕生的信念就是永不希望任何人为了救他而死,否则他一定要同样用生命去报答。他两眼簌簌泪下,从腰间拔出勾践剑,策马向那匈奴军官如飙风般驰至,迎头就向那匈奴军官斩下。
匈奴军官见婴齐怒发如狂,也不由得心生怯意,他来不及思索,举起弯刀,力贯右臂,格向婴齐的勾践剑。
他满以为这下依旧可以将婴齐的长剑震飞,却只觉得手头劲力一空,不知道力气都跑到哪里去了,接着他感到右臂一阵冰凉,湿漉漉的,有着一种奇怪而前所未有的感觉。他圈回马,欲再次出击,突然脸上露出惊恐的神色,他发现自己的右前臂划了一道长长的口子,霎时间鲜血就把前臂漫洇得看不清轮廓。这时,他才感到一阵揪心的疼痛,他惨叫一声,他妈的,好厉害的剑,天杀的剑。这回他说的竟然不是匈奴话,而是中原的汉话。
婴齐刚才一击得手,正想冲过去补上一剑,将他击毙。突然听得他说汉话,心中大惊。他知道,人到最关键的时候,往往会说回自己的家乡话。这人说汉话的腔调是如此熟悉,使他难以置信。他在长安见过各个郡国的人,这种话再熟悉不过,应该是河南郡一带的口音。婴齐脑中如电光般一闪,大惊道,是你,郭破胡!
那个匈奴军官痛得伏在马背上,大汗淋漓,听到婴齐这样叫,也大惊道,你是谁?——天啊,我知,知道,你是,是婴齐。留了胡子,老子,老子都认不出你了。他疼得说话也断断续续的。
婴齐大悔,没想到在这里碰见故人,当年他们作为京兆尹沈武的好朋友,是沈武的左膀右臂。那时同心协力,不知道是怎样难得的患难之交。后来他们分批流放敦煌郡,中途遇赦回家,婴齐就再也不知道他的下落。没想到他已经变成了匈奴人的军官,带着匈奴人来抢掠汉家的百姓。现实生活中,怎么会有这样奇怪而可悲的事情。
婴齐横剑在胸,黯然道,破胡,你,你身为汉人,怎么能帮胡人来杀咱们自己的同胞?
郭破胡额头汗下如雨,显然极为痛苦。他左手撕下一截衣襟,将自己右前臂创口裹上,对那些匈奴人道,不要杀他。他又转头对婴齐道,一言难尽。你带着你的女人走吧,小心我的部下将你们都杀了。
婴齐环顾四周,发现自己带来的几十骑几乎全军覆没,旁边还有几十个匈奴士卒虎视眈眈地围着自己,只等郭破胡一声令下,就会将自己斩为肉酱。
我要你说。婴齐悲愤道,你帮着匈奴人杀了我们这么多士兵和百姓,抢掠了我们这么多财物,这可是我们的父母之邦啊,这究竟是为什么?
郭破胡突然暴喝了一声,够了,别提什么父母之邦了。你知道我为什么逃到匈奴,为什么要入塞来抢掠?只因为汉人比匈奴人还坏,汉人的官吏比匈奴的名王还要凶残得多。当年遇赦,我自愿留在敦煌郡,也希望能击杀胡虏,建功立业,报效国家。虽然我知道我们的皇帝是个昏庸的皇帝,他连他那么仁厚的太子都舍得杀掉,连我们那么仁厚的官长沈府君都要处死。但我想,我毕竟可以保护我们百姓,不受匈奴人的欺辱。然而我得到的是什么,皇帝派来的候官强奸了我的妹妹,杀死了我新婚的妻子,她当时还怀着孕。我只身一人逃到敦煌县,向敦煌郡宜禾都尉告冤,却差点连自己的命都丢了。我苦斗了半天,杀了七八个候官派来想杀我的人,如果不是匈奴的黎汙王正好偷袭宜禾都尉的营寨,我早就含冤死在了塞上。我身为大汉的百姓,我的皇帝,我的所谓的父母官们不帮我伸张冤屈,却要等到匈奴人来帮我伸张冤屈。你说说看,我能怎么选择?
他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丝毫没有因为疼痛而造成的话语窒碍,显然愤激已极。婴齐听在耳里,心里一阵阵抽搐。他一下子想不清楚那么多,但心里明白,他所说的其实很有道理。如果一个人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心爱的妻子和亲人被人杀死,那自然是谁能帮自己报仇,就去投奔谁。在眼前这种时候,他尤其能理解。他心爱的两个妻子如今就在匈奴人手里,如果不是为了她们,他不会带着自己的一百来个戍卒这么不计后果地闯入。现在他牺牲了他们的生命,还即将牺牲自己的生命,可是自己的妻子还是难以挽救。不过他一点不后悔。也许他该内疚罢,为了那些他手下的戍卒,但是这又有什么用呢。如果这种情况像下棋那样可以推倒重来,他相信自己还是会按照刚才的走法,一步步走下去,只怕还会走得更快更猛。
郭破胡见婴齐默然,叹道,唉,你砍伤我的手臂,我也不怪你。我看你在汉地过得也不算如意,不如也跟我走罢。
婴齐道,这不可能。你不如干脆杀了我。我刚才伤你,也是无心的,我没有认出是你。
郭破胡脸色发白,强笑道,没有你那柄剑,你也伤不了我。他说着咳嗽了几声,激动伤口,血液又淅浙沥沥地沿着手臂伤口处滴下。
婴齐和他相处数年,知道他性格要强,且对自己的勇力颇为自负。这么多年来,这脾气一点也没改变。他想起往昔,胸中又充满了内疚之情,眼眶含泪,道,破胡,你如果不解恨,可以斩断我一只手臂,我绝不恨你。
郭破胡脸上挤出一丝笑容,道,我们要走了,你好自为之。他对身边士卒说,放他走,那两个女人也给他留下。我们即刻回去。
他身边一个匈奴人,看样子也是军官打扮,对他说,大人,为什么要放了他,他杀了我们好些个兄弟,还砍伤了你,我们绝对不能饶了他。
郭破胡怒道,十多年前,他曾经救过我的命,我现在还给他一条手臂,又算得了什么?难道我们匈奴人也会做那以怨报德的事吗?
婴齐听他自称“我们匈奴人”,不觉黯然。郭破胡策马前进,走过婴齐身边勒住马,道,仲倩兄,汉家法律残酷,你丢失士卒多,而又无大功弥补,回去恐怕也会下狱,何不干脆跟我回匈奴。以兄的文武双全,一定会被单于封为大将。兄为汉家卖命了这么久,却只是个小小的塞尉,难道不觉得太委屈了吗?
婴齐痛苦而坚定地摇了摇头,道,我不会去的。什么做官不做官的,我本来没什么兴趣,这个官也是被逼着做的。破胡,我理解你投降胡人的苦衷,你回去罢。我习惯了汉家衣冠,虽然明知你说的不是没有道理,可是一个人的生活习惯的确没法改变。
郭破胡道,那好,既然如此,我也不勉强你。对了,沈府君有个遗腹子,我一直带在匈奴抚养,现在也十多岁了,我们后会有期罢。他再不回头,策马冲出,旁边的其他匈奴人跟着他纷纷冲出,给婴齐等人留下一个个跌宕起伏的背影。
第三章勇斩黎汙王
居延都尉府的救援士卒赶到的时候,匈奴人已经无影无踪。居延县令耿力德和他的县廷官员几乎全部遇害,遮虏障塞尉率领的一百多士卒,也死亡了八十多个,重伤了十多个。只有塞尉婴齐受了轻伤。都尉府的人暂且将婴齐拘押,考虑要不要以“丢失士卒多”的律令将他下狱。但是当他们打扫战场时,发现匈奴士卒的尸体也有上百具之多的时候,不得不将婴齐放出。因为按照律令,自己损失的士卒和敌人的伤亡相当时,既没有封赏,也没有罪。婴齐休息了几天,继续去当他的遮虏障塞尉,但是他的老下属已经损失略尽,跟随他守卫烽隧的是另一批新征发的内郡戍卒。
婴齐好几个月都郁郁不乐,耿力德的被害让他自责不已,他恨自己没能救得了他。他欠着县令的情,这辈子也无法报答了。他该恨郭破胡,是他害死了耿县令,但是又怎么恨得起来呢?他砍伤了郭破胡的一条臂膀,而郭破胡还饶了他,人家又欠他什么?惟独可以责骂的是,郭破胡身为汉人,却去帮匈奴人抢掠汉人百姓,而这也许由不了他,他的匈奴君主一发命令,他也只能执行。他既然选择了不做汉人,那就得以一个胡人的身份来行事。否则,在这茫茫的天地之间,他靠什么生存呢,又能用什么样的方式生存呢?
但是最痛苦的是,这次事件让桑绯的精神重新回到了以前的惊恐状态,她又开始会中夜从梦中惊醒了,同时这种精神状态促使了她的早产。不久之后,她生下了一个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