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山思问录 '清'王夫之
清王夫之,字而农,学者称船山先生。王船山对心性之学剖析精到,有极浓厚的宇宙论理念,建构了集宋明思想大成的哲学体系;他不仅博览四部,还涉猎佛道二藏,并且工于诗文词曲。船山之学博涉多方,若要对其思想有一个鸟瞰式的把握,《思问录》可作首选。此书分内外两篇,内篇
内篇
“学而时习之,不亦说平!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人性之善征矣。故以言征性善者,知性,乃知善不易以言征也。必及乎此而后得之。诚及乎此,则若火之始然,泉之始达,道义之门启而常存。若乍见孺子入井而怵惕恻隐,乃梏亡之余仅见于情耳。其存不常,其门不启;或用不逮乎体,或体随用而流;乃孟子之权辞,非所以征性善也。
目所不见,非五色也;耳所不闻,非无声也;言所不通,非无义也。故曰“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知有其不知者存,则既知有之矣;是知也。因此而求之者,尽其所见,则不见之色章;尽其所闻,则不闻之声著;尽其所言,则不言之义立。虽知有其不知,而必因此以致之,不迫于其所不知而索之。此圣学异端之大辨。
目所不见之有色,耳所不闻之有声,言所不及之有义,小体之小也。至于心而无不得矣;思之所不至而有理,未思焉耳。故曰“尽其心者知其性”。心者,天之具体也。
知、仁、勇,人得之厚而用之也至,然禽兽亦与有之矣。禽兽之与有之者,天之道也。“好学近乎知,力行近乎仁,知耻近乎勇”,人之独而禽兽不得与,人之道也。故知斯三者,则所以修身、治人、治天下国家以此矣。近者,天、人之词也;易之所谓继也。修身、治人、治天下国家以此,虽圣人恶得而不用此哉!
太虚,一实者也。故曰“诚者天之道也”。用者,皆其体也。故曰〃诚之者人之道也”。
无极,无有一极也,无有不极也。有一极,则有不极矣。“无极而太极”也,无有不极,乃谓太极;故君子无所不用其极。行而后知有道;道犹路也。得而后见有德;德犹得也。储天下之用,给天下之得者,举无能名言之。天曰无极,人曰至善,通天人曰诚,合体用曰中;皆赞辞也,知者喻之耳。喻之而后可与知道,可与见德。
天不听物之自然,是故絪缊而化生。乾坤之体立,首出以屯。雷雨之动满盈,然后无为而成。若物动而已随,则归妹矣。归妹,人道之穷也。虽通险阻之故,而必动以济之。然后使物莫不顺帝之则。若明于险阻之必有,而中虚以无心照之,则行不穷而道穷矣。庄生齐物论,所凭者照也,火水之所以未济也。未济以明测险,人道之穷也。
太极动而生阳,动之动也;静而生阴,动之静也。废然无动而静,阴恶从生哉!一动一静,阖辟之谓也。由阖而辟,由辟而阖,皆动也。废然之静,则是息矣。“至诚无息”,况天地乎!“维天之命,于穆不已”,何静之有?
时习而说,朋来而乐,动也。人不知而不愠,静也,动之静也。凝存植立即其动。嗒然若丧其耦,静也,废然之静也。天地自生,而吾无所不生。动不能生阳,静不能生阴,委其身心如山林之畏佳、大木之穴窍,而心死矣。人莫悲于心死,庄生其自道矣乎!
在天而为象,在物而有数,在人心而为理。古之圣人,于象数而得埋也,未闻于理而为之象数也。于理而立之象数,则有天道而无人道。疑邵子。
“乾以易知”,惟其健也;“坤以简能”,惟其顺也。健则可大,顺则可久;可大则贤人之德,可久则贤人之业。久大者,贤人之以尽其健顺也。易简者,天地之道,非人之能也。
“知至至之”,尽人道也;“知终终之”,顺俟天也。“九三,上不在天,下不在田”,人道之所自立。故天寿不贰,修身以俟命,所以立人道也。非跃而欲跃,以强合乎夭体;非潜而欲潜,以委顺而无能自纪;人道不立矣,异端以之。
诚斯几,诚、几斯神。“诚无为”,言无为之有诚也;“几善恶”,言当于几而审善恶也。无为而诚不息,几动而善恶必审;立于无穷,应于未著;不疾而速,不行而至矣;神也。用知不如用好学,用仁不如用力行,用勇不如用知耻。故曰“心能检性,性不知自检其心”。
庄周曰:“至人之息以踵。”众人之言动喜怒,一从膺吻而出,故纵耳目之欲而鼓动其血气。引其息于踵,不亦愈乎!虽然,其多废也,浚恒之凶也。五官百骸,心肾顶踵,“雷雨之动满盈,积大明以终始”,天下之大用,奚独踵邪?
过去,吾识也;未来,吾虑也;现在,吾思也。天地古今,以此而成;天下之抆抆,以此而生;其际不可紊,其备不可遗;呜呼难矣!故曰“为之难”,曰“先难”。泯三际者,难之须臾而易以终身;小人之侥幸也。
“乾称父”,父,吾乾也;“坤称母”,母,吾坤也。父母者,乾坤之大德,所以继吾善也。“我日斯迈而月斯征,夙兴夜寐,无忝尔所生”,思健顺之难肖也。
不畏心之难操则健,不疑理之难从则顺。
力其心不使循乎熟,引而之于无据之地以得其空微,则必有慧以报之。释氏之言悟,止此矣。核其实功,老氏之所谓专气也。报之慧而无余功,易也。为之难者不然,存于中历至赜而不舍。温故而知新,死而后已;虽有慧,吾得而获诸?
勇者,曾子之实体也;乐者,颜子之大用也。藏于无所用,体之不实者多矣;见于有所用。用之而不大也久矣。
舜之饭糗茹草,若将终身,及为天子,被袗衣,鼓琴,二女果,若固有之。以处生死,视此尔。“终日乾乾,夕惕若”,故无不可用也。无立其大者,以尽人道,则如天之无不覆,地之无不载,近取诸身,饮食居处、富贵贫贱,兼容并包而无疑也。非此而欲忘之,卑者不可期月守,高者且绝人理而刍狗天下,愈入于僻矣。
“立人之道,曰仁与义”,在人之天道也。“由仁义行”,以人道率天道也。”行仁义”,则待天机之动而后行,非能尽夫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矣。天道不遗于禽兽,而人道则为人之独。由仁义行,大舜存人道;圣学也,自然云乎哉!
阴礼阳乐:礼主乎减,乐主乎盈;阴阳之撰可体验者,莫此为显。故曰“明则有礼乐,幽则有鬼神”。鬼神,阴阳之几也,礼乐之蕴也。幽者,明之藏;明者,幽之显也。知此,则太极动而生阳,静而生阴;阳有条理,阴有秩叙;非有以生之,则条理不成,秩叙亦无自而设矣。静生秩叙,非幽谧阒寂之为静可知。呜呼!静之所生,秩叙之实,森森乎其不可斁,而孰其见之!
天者道,人者器;人之所知也。天者器,人者道;非知德者其孰能知之?”潜虽伏矣,亦孔之昭”;“相在尔室,尚不愧于屋漏”;非视不见、听不闻、体物而不可遗者乎?天下之器,皆以为体而不可遗也;人道之流行,以官天府地裁成万物而不见其迹。故曰“天者器,人者道”。
人欲,鬼神之糟粕也。好学、力行、知耻,则二气之良能也。
甘食悦色,天地之化机也,老子所谓“犹橐龠动而愈出”者也,所谓“天地以万物为刍狗者”也。非天地之以此刍狗万物,万物自效其刍狗尔。有气而后有几,气有变合而攻取生焉;此在气之后也明甚。告子以为性,不亦愚乎!
天之使人甘食悦色,天之仁也。天之仁,非人之仁也。天有以仁人,人亦有以仁天、仁万物。恃天之仁而违其仁,去禽兽不远矣。
有公理,无公欲。私欲净尽,天理流行,则公矣。天下之理得,则可以给天下之欲矣。以其欲而公诸人,未有能公者也。即或能之,所谓违道以干百姓之誉也,无所往而不称愿人也。
风雨露雷之所不至,天之化不行;日月星之所不至,天之神不行。君子之言天,言其神化之所至者尔。倒景之上,非无天也,苍苍者远而无至极,恶庸知之哉!君子思不出其位,至于神化而止矣。
神化之所不行,非无理也,所渭清虚一大也。张子。神化之所行,非无虚也,清虚一大者未丧也。清受浊,虚受实,大受小,一受赜;清虚一大者不为之碍,亦理存焉耳。函此以为量,澄此以为安,浊而不滞,实而不塞,小而不烦,赜而不乱,动静各得其理,而量不为诎,则与天地同体矣。若必舍其神化之迹而欲如倒景以上之天,奚能哉?抑亦非其类矣。神化者,天地之和也。天不引地之升气而与同,神化则否矣。仁智者,貌、言、视、听、思之和也。思不竭貌、言、视、听之材而发生其仁智,则殆矣。故曰“天地不交,否”,“思而不学则殆”。
“五性感而善恶分”,周子。故天下之恶无不可善也,天下之恶无不因乎善也。静而不睹若睹其善,不闻若闻其善;动而审其善之或流,则恒善矣。静而不见有善,动而不审善流于恶之微芒,举而委之无善无恶,善恶皆外而外无所与,介然返静而遽信为不染,身心为二而判然无主;末流之荡为无忌惮之小人而不辞,悲夫!
善恶,人之所知也。自善而恶,几微之介,人之所不知也。斯须移易而已,故曰独。
不学而能,必有良能;不虑而知,必有良知。喜怒哀乐之未发,必有大本;敛精存理,翕气存敬,庶几遇之。堕气黜精以丧我而息肩者,不知有也。
能不以慕少艾妻子仕热中之慕慕其亲乎?能不以羊乌之孝、蜂蚁之忠事其君父乎?而后人道显矣。顺用其自然,未见其异于禽兽也。有仁,故亲亲;有义,故敬长。秩叙森然,经纶不昧,引之而达,推行而恒,返诸心而夔夔齐栗,质诸鬼神而无贰尔心;孟子之所谓良知良能,则如此也。
天地之塞,成吾之体,而吾之体不必全用天地之塞。故资万物以备生人之用,而不以仁民之仁爱物。天地之帅,成吾之性,而吾之性既立,则志壹动气,斟酌饱满,以成乎人道之大用,而不得复如天地之帅以为帅。故喜怒哀乐有权,而生杀不可以无心为用。
天气入乎地气之中而无不浃,犹火之暖气入水中也。性,阳之静也;气,阴阳之动也;形,阴之静也。气浃形中,性浃气中,气人形则性亦人形矣。形之撰,气也;形之理,则亦性也。形无非气之凝;形亦无非性之合也。故人之性虽随习迁,而好恶静躁多如其父母,则精气之与性不相离矣。由此念之,耳目口体发肤,皆为性之所藏;日用而不知者,不能显耳。“鸢飞戾天,鱼跃于渊”;道之察上下,于吾身求之自见矣。
“主一之谓敬”,非执一也;“无适之谓一”,非绝物也。肝魂、肺魄、脾意、肾志、心神,不分而各营。心气交辅,帅气充体,尽形神而恭端,以致于有所事;敬一之实也。
无心而往,安而忘之曰适。主敬者必不使其心有此一几耳。
“静无而动有。”周子。天下皆静无而动有也,奚以圣人为?静无而不昧其有,则明远。动有者,有其静之所涵,感而通,而不缘感以生,则更正;乃以为五常之本、百行之原也。
颜子好学,知者不逮也;伊尹知耻,勇者不逮也。志伊尹之志,学颜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