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女真人要花些气力来维护他们种族的同一性。与汉人的通婚是受
到禁止的,起先汉人还被命令采用女真人的习俗和发式,但至迟在 1152 年以
后,当北京成为中都和政府所在地时,女真贵族集团——与契丹统治集团不
同——就不再在他们的部落家乡生活,不再满足于动荡不定的半游牧生活方
式。作为整体的女真人仍然留在东北,但皇室及其数以百计的占统治地位的
女真氏族的绝大部分,都生活在了由汉人所包围的从前辽或宋的领土内。就
像蒙古人后来那样,女真人把被征服的汉人居民区分为不同的等级:“北人”
(从前辽的臣民)和“南人”(在前宋范围内生活的人)。金世宗比较喜欢
任用前宋的官员。女真人强制推行了一项新的政策,将其军队大量分遣到他
们遍布在中原领土上的大片屯田里去屯驻。这些屯田,加上其他的官田,吸
纳了相当数量的中国北方农业人口,它们都是由汉人依附民来从事耕作的。
但是中国社会作为一个总体几乎没有被搅乱:商人、工匠、地主和农民
仍然干着他们的本行。文人学士被吸收进政府部门,当女真人沿着唐代的轨
道建立了中原式的中央政府后,汉人继续在大多数政府机构中供职。高雅文
化受到保护。各种体裁的文学作品大量涌现,有对经典的诠释,有散文和诗
歌,大部分诗歌体现了唐代或 11 世纪宋代的保守的标准,而不受同时代南宋
的创新风格的影响,金代学者对后者尚一无所知。
在儒家学说——独立于已在南方逐渐占据其他思想方式上风的理学学说
——一如既往地发展的同时,佛教特别是道教在女真人统治下兴盛起来。一
种以一批新的半民众型听众为对象的新文学体裁也出现了:带有情节的演唱
和纯朴自然的戏剧表演。印刷品继续展示出精良的水准。由那些修养良好的
女真人和契丹人与汉人一道享有的金文化,也许还达不到南宋文化尽善尽美
的程度,但是它具有一种极富生长力的、独立不羁的传统,同样是坚定地以
中国的历史为根基的。
蒙古人涌入中国的舞台,其猛烈程度远远超过了女真人。他们的第一次
大规模进攻,是对党项人的西夏国发动的,它与左右着整个东欧和伊朗大众
想象力的关于蒙古人的恐怖形象最为接近。党项人的国家及其高度文明几乎
被荡涤一空。下一次进攻转向了女真人的金朝,它遭到毁灭,它的领土在近
1/4 个世纪里陷入混乱状态。
在忽必烈上台之前,中国对于蒙古人来说一直是不急之务,它不过是他
们的庞大帝国的一部分,是一个战利品、掠夺物、有特殊技能的俘虏和无可
比拟的工匠的丰富源泉。正是在肆无忌惮地劫掠中国资源的这个时期,生活
在这么一个外族政权统治下的中国的汉人第一次遭受了各级社会的普遍分裂
与破坏。同样是第一次,汉人的精英分子除少数人外都被排除在了政府部门
之外。
对中国南方的征服是一个完全不同的过程。忽必烈决心建立起结合有许
多中华帝国特色的国家组织结构。但是蒙古人仍然避免依靠汉人官员,依靠
汉人官员曾是契丹和女真帝国的特征,而蒙古人的精英集团中则包括了其他
一些少数种族的成员,他们是来自中亚和西亚的贵族,充当管理人、包税人
和中间人的角色。一些汉人文人学士拒绝为其新主人效力,他们有意地避开
尘世而去过隐居生活。然而久而久之,有些汉人也担任了公职,他们多数人
是吏员,少数人是官员;作为精英的文人学士依然存在着,尽管他们在生活
中不再以做官为首要目标。很多受过教育的人选择了新的职业,如教师、医
生、商人等。其结果,精英们的“儒家”生活理想、道德价值、社会准则比
从前更为广泛地向社会传播。它们所波及的一个社会层面是蒙古统治集团的
精英及其色目盟友,他们中的很多人成了颇具才能的汉文作家和中国文化完
全的参与者。在有限的范围内,少数非汉族精英分子被吸收到了中国的知识
界中。
14 世纪中叶,元朝走上了它的末路,这不是因为又有了新的一批入侵者
的入侵,而是由于它内部的崩溃。现在仍远不清楚最终推翻这个王朝的众多
地方起义的原动力是什么:自然灾害、时疫和气候恶化都加剧了暴政、剥削
和行政管理失当的结果。可以弄清的是,到 14 世纪 40 年代和 50 年代,在各
个阶层的汉人中都存在着强烈的不满,他们采取了传统的大规模盗匪活动的
方式,教派活动也已出现,军队中发生兵变。从历史上说,这些现象正是与
中国历代王朝倒台并生的现象,但此时因政府为外族人政府、其掌管者多为
外族人这一事实而使它们具有了新的锋刃。
以明朝的建立为终结的持续了 20 年的国内战争,其破坏性肯定至少可以
同女真人征服中国北方时相比,并且超过了蒙古人征服中国南方时的情形。
只有蒙古人征服北方的第一阶段才比它更加凶狠残暴和肆行无忌。但是即使
在这些国内冲突爆发之前,元代中国就已在承受着与此前那些政权的征服地
相比沉重得多的压力。
这些征服王朝真的代表了中国社会、中国经济、中国政治制度和中国文
化的“自然”发展中的大倒退吗?没有这些征服王朝,代表 11 世纪宋代中国
特征的高速发育的形态和合理的组织结构就能延续下来吗?它们使得某些学
者所说的出现于宋代的一个“近代时期”夭折了吗?或者说这些宋代的发展
无论如何是死路一条,它们是被国力的局限、被中国的这种规模和多样性、
被汉人的精英分子不能对实践和实效给予应有的重视与关心所毁灭的吗?为
什么在明代,当他们最终把蒙古人从中原驱逐出去时,仍不能恢复由宋代提
供的更为高级的政府模式,相反,却继续保留了金、元时期制度发展的那么
多方面,并恢复到了被所有征服者都推崇的唐代模式上来了呢?这些都是很
复杂的问题,可能得不到解答。但是,它们无疑都在提示着人们:本卷所涉
及的这个难解的和多样性的时期,值得作为中国发展中的一个十分重要的不
可分割的阶段来仔细研究,这一时期当然不是以最后一批蒙古军队撤过边界
即告终结。
第一章
辽①
概 述
10 世纪初叶辽朝的建立,是中国第二个并且更为广泛的外族统治时期的
开端。这个时期长达近 500 年,并在 1279 年蒙古征服全中国时达到顶点。中
国在以前还从未遭受过如此漫长的外族政治和军事统治。契丹人的辽朝、党
项人的西夏、女真人的金朝和蒙古人的元朝,相继控制的中国疆土越来越大。
残存的中原王朝,不得不面对这些在中国国土上的征服王朝,即使不承认其
为凌驾自己之上的王朝,亦将它们视为平等的国家,在平等的基础上与它们
建立了长期的外交关系,并向它们提供岁币和贡物。这样的国家关系完全有
悖于中国人的传统世界观念,按照中国人的观念,中国是文明世界的中心,
周围的其他民族和国家都应向它表示臣服。
北亚游牧民族新兴力量的最好说明,是辽朝建立者的族名契丹,以
Kitaia、Cathaia 或 Cathay 等形式,在整个欧亚大陆成为中国的代称。①在
俄罗斯和整个斯拉夫语世界中,至今还用这个称呼来称中国。
契丹人实际上只控制了中国一小部分边缘地区,但是他们的统治延续了
两个多世纪。由于其统治范围东起高丽,西至阿尔泰山,所以有效地隔断了
中国与中亚和西亚的直接联系。因而,西方自然得出了横跨东西的契丹是中
国的真正主人的结论。这种对契丹长期统治的误解和夸大,亦深印在同时代
的亚洲人脑海中,直到辽朝灭亡之后,这种看法还延续了很长时间。
① 在撰写本章时,我反复参考的是辽史研究的力作'541'魏特夫、冯家昇的《中国社会史:辽(907—1125
年)》。该书是各种语言的研究成果中最为全面和深入的研究著作。
① '373'见伯希和:《注释》,第 1 卷,第 216—229 页。
建立王朝前的契丹
契丹人早期历史的资料较少。②汉文史料第一次提到契丹的名称是在公元
4 世纪。但是这些早期记载相互矛盾,很难确认这一名称究竟指的是什么民
族。一般认为契丹出自鲜卑宇文部,该部在 2 世纪以后控制着中国的东北边
疆。345 年,宇文部被建立了燕国的更强大的鲜卑慕容部击溃,分为三部,
其中一部称为库莫奚,契丹亦属其中。388 年,库莫奚又分为库莫奚(后来
通常简称为奚)和契丹两部。魏收于 554 年完成的北魏史书《魏书》,是最
早把契丹、库莫奚和室韦视为独立民族的正史,并指出它们都出自鲜卑。③
当时它们都是游牧民族,契丹居于辽河(西拉木伦河)上游的草原地区,即
今天辽宁省和吉林省与内蒙古相邻的西部地区。库莫奚居于契丹南面和西面
的山区,即今天河北和山西北部;室韦居于契丹之北,位于内蒙古与黑龙江
西部相接地区。
魏收提到的契丹,究竟是一个独立的契丹族的名称,还是这些人仍是称
为库莫奚的一个大部落集团的一部分,至今还不清楚。不仅如此,《魏书》
中提到的组成契丹族的一些小部落,在同一本史书中还以完全独立的身份出
现。这些看似矛盾的记载,可能既反映了魏收写史时能够利用的资料有限,
也反映了在漫长的北魏时期(386—535 年)这些部族正处于不断的分化过程
中的事实:契丹先从库莫奚中分离出来,然后在合并其他原来独立的部族的
过程中,逐渐发展成契丹族。契丹被北魏的创建者拓跋部击败,沦为其属部。
479 年,在漠北柔然的扩张威胁下,契丹的大部分向东南迁移到辽河中游地
区。进入 6 世纪时,契丹日益强大起来。
契丹及其邻部的内部种族构成还不清楚。毫不奇怪,汉文史料对这一问
题的解决帮助不大。传统中国史家对外族的记载,不注重其人种和详述其族
类,而是注重外族与中原王朝的关系,甚至由外族人建立的北魏也是如此。
外族人受到关注,或是因为它们的臣服提高了中原王朝的声望,或是因为它
们的存在威胁到中国的统一。
史家认定契丹与库莫奚同源于宇文部,将契丹和它的邻部奚、室韦均视
为鲜卑的后人;后来又试图将其与匈奴联在一起,匈奴在汉代时曾统治了整
个北亚;由于这样的溯源缺乏证据,所以我们难以确定这些民族的种族成份。
它们的名称常常表示政治联盟并以此与中国人接触,而不是稳定的种族群
体。在北亚游牧社会中,这种政治联盟经常变化,总是在危机时刻由许多内
部关系复杂的小部族结成军事联盟。这些联盟通常是很不稳定的,主要靠领
袖人物的威望来维系,在强有力的领导下短期内实现共同目标和统一之后,
又会不可避免地再次分裂。
当代学者尝试利用语言资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