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题。
“再说一句:无论如何我劝你赶快解决这个问题。今晚我劝你不开口的好,”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说。“明早去走一遭,正式提出婚事,上帝赐福你……”
“啊,你不是总想到我那里去打猎吗?明年春兴一定来吧,”列文说。
现在他心里万分懊悔他不该和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谈这场话。他那种·特·殊·的感情被彼得堡的一位什么士官跟他做了情敌的话,被斯捷潘·阿尔卡季奇的推测和劝告玷污了。
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微微一笑。他知道列文心里在想什么。
“我隔些时一定来的,”他说。“但是女人,朋友,她们是旋转一切的枢轴。我的状况不好,不好得很呢。而这都是由于女人的缘故。坦白地告诉我,”他继续说,取出一支雪茄,把一只手放在酒杯上:“给我出个主意吧。”
“哦,怎么回事?”
“是这么回事。假定你结了婚,你爱你的妻子,但是又被另外一个女人迷住……”
“对不起,我完全不能了解怎么可以这样……正像我不能了解我怎么可以用过餐以后马上又到面包店里去偷面包卷。”
斯捷潘·阿尔卡季奇的眼睛比平常更发亮了。
“为什么不?面包卷有时候那么香,人简直抵抗不了它的诱惑!
Himmlischist’s,wennichbezwungenMeineirdischeBegier;
Abernochwenn’snichtgelungenHatt’ichauchrechthubschPlaisír!①”
斯捷潘·阿尔卡季奇一边这样说,一边微妙地微笑着。列文也不由得微笑了。
“是的,说正经的,”斯捷潘·阿尔卡季奇继续说。“你要明白,那女子是一个可爱的、温柔的、多情的人儿,孤苦伶仃,把一切都牺牲了。现在既然木已成舟,你想,难道可以抛弃她吗?就假定为了不要扰乱自己的家庭生活而离开她,难道就不可以怜悯她,使她生安定,减轻她的痛苦吗?”
“哦,对不起。你知道在我看来女人可以分成两类……至少,不……更恰当地说:有一种女人,有一种……我从来没有看见过‘良好的堕落女子’②,而且我永远不会看见,像坐在柜台旁边的那个满从鬈发的涂脂抹粉的法国女人那样的家伙,我觉得简直是害虫,而一切堕落的女人都是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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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德语:“当我克制了尘世的情欲,固然是圣洁无比;但当我没有做到时,我也曾纵情欢乐!”奥布隆斯基引的这几行诗,出自奥地利音乐家施特劳斯的歌剧《蝙蝠》(一八七四年)。
②出自普希金的《在瘟疫盛行时的宴会》。
“但是玛达林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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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玛达林是耶稣所赦的归正的妓女,事见《圣经·新约·路加福音》。
“噢,别这么说吧!基督是不会说这种话的,要是他知道这些话会怎样地被人滥用。在整个《福音书》中,人们只记得这些话。但是我还没有说我所想的,而只是说我所感到的。我对于堕落的女子抱着一种厌恶感。你怕蜘蛛,而我怕这些害虫。你大概没有研究过蜘蛛,不知道它们的性情;而我也正是这样。”
“你这么说可真不错,活像狄更斯小说中那位把所有难题都用左手由右肩上抛过去的绅士。但是否认事实是不解决问题的。怎么办——你告诉我,怎么办?你的妻子老了,而你却生命力非常旺盛。在你还来不及向周围观望以前,你就感觉到你不能用爱情去爱你的妻子,不论你如何尊敬她。于是突然发现了恋爱的对象,你就糟了,糟了!”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带着绝望的神情说。
列文微笑着。
“是的,你就糟了,”奥布隆斯基继续说。“但是怎么办呢?”
“不要偷面包卷。”
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大笑起来。
“啊,道学先生!但是你要明自,这里有两个女人:一个只是坚持她的权利,而那些权利就是你的爱情,那是你不能够给予她的;而另一个为你牺牲一切,毫无所求。你怎么办呢?你怎么做才好呢?可怕的悲剧就在这里。”
“假使你愿意听我对于这件事情的意见,我就对你说,我不相信这里有什么悲剧。理由是这样的:照我想,恋爱……两种恋爱,你记得柏拉图在他的《酒宴》里所规定的作为人类的试金石之用的两种恋爱。①有些人只了解这一种,有些人只了解另一种。而那些只懂得非柏拉图式恋爱的人是不需要谈悲剧的。在那样的恋爱中不会有什么悲剧。‘我很感谢这种快乐,再见!’——这就是全部悲剧了。柏拉图式恋爱中也不会有什么悲剧,因为在那种恋爱中一切都是清白纯洁的,因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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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柏拉图(公元前427—公元前347),古希腊哲学家,按照他的学说,有“两种恋爱”——世俗的、肉体的恋爱和纯洁的精神恋爱。《酒宴》是他的著作,以对话的形式阐述他的恋爱学说。
这一瞬间,列文想起了他自己的罪恶和他所经历过的内心冲突。于是他突如其来地加上说:
“但是也许你说得对。说不定……我不知道,我真不知道。”
“是这样的,你知道,”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说,“你是始终如一的。这是你的优点,也是你的缺陷。你有始终如一的性格,你要整个生活也是始终如一的——但事实决不是这样。你轻视公务,因为你希望工作永远和目的完全相符——而事实决不是这样。你还要每个人的活动都有明确的目的,恋爱和家庭生活始终是统一的——而事实决不是这样。人生的一切变化,一切魅力,一切美都是由光和影构成的。”
列文叹了口气,没有回答。他在想心事,没有听奥布隆斯基的话。
于是突然他们两人都感觉到虽然他们是朋友,虽然他们在一起用餐和喝酒,那本来是应当使他们更加接近的,但各人只想自己的心事,他们互不相关。奥布隆斯基不止一次体验过饭后发生的这种极端的疏远而不是亲密的感觉,他很懂得在这种情形下应当怎样办。
“开账!”他叫着,随即为进隔壁房间里去,在那里他立刻遇到了一个熟识的侍从武官,就跟他谈起某个女演员和她的保护者。在和这侍从武官的谈话中,奥布隆斯基立刻感到了在他和列文的谈话之后的一种轻松舒畅的感觉,列文的谈话总使得他的思想和精神过于紧张。
当鞑靼人拿着总计二十六卢布零几戈比,外加小账的账单走出来的时候,列文对于他份下的十四卢布,在旁的时候一定会像乡下人一样吃惊不小的,现在却没有注意,付了账,就回家去换衣服,到即将在那里决定他的命运的谢尔巴茨基家去。
十二
基蒂·谢尔巴茨基公爵小姐十八岁。她走进社交界这还是头一个冬天。她在社交界的成功超过了她的两个姐姐,而且甚至超过了她母亲的期望。且不说涉足莫斯科舞会的青年差不多都恋慕基蒂,而且两位认真的求婚者已经在这头一个冬天出现了:列文和在他走后不久出现的弗龙斯基伯爵。
列文在冬初的出现,他的频繁拜访和对于基蒂的明显的恋爱,引起了基蒂的双亲第一次认真地商谈她的将来,而且引起了他们两人之间的争吵。公爵站在列文一边,他说基蒂配上他是再好也没有了。公爵夫人却用妇人特有的癖性不接触问题的核心,只是说基蒂还太年轻,列文并未表明他有诚意,基蒂也并不十分爱他,以及许多其他的枝节问题;但是她并没有讲出主要的一点,就是,她要替女儿选择个更佳的配偶,列文并不中她的意,她不了解他。当列文突然不辞而别的时候,公爵夫人非常高兴,扬扬得意地对她丈夫说:“你看我说对了吧!”当弗龙斯基出现的时候,她更高兴了,确信基蒂一定会得到一个不只是良好、而且是非常出色的配偶。
在母亲的眼睛里,弗龙斯基和列文是不能相比的。她不喜欢列文那种奇怪的激烈见解,和她认为是归因于他的骄傲的那种在社交界的羞赧姿态,以及他专心致力于家畜和农民的事务的那种她觉得很古怪的生活;她顶不高兴的是,他爱上她女儿时,在她家里出入了有六个礼拜之久,好像他在期待着,观察着什么一样,好像他唯恐提起婚事会使他们受宠若惊,他全不懂得一个男子常去拜访有未婚少女的人家是应当表明来意的。而且突然间,他并没有这样做,就不辞而别了。“幸好他没有迷人的力量使基蒂爱上他,”母亲想。
弗龙斯基满足了母亲的一切希望。他非常富有、聪敏、出身望族,正奔上宫廷武官的灿烂前程,而且是一个迷人的男子。再好也没有了。
弗龙斯基在舞会上公开向基蒂献殷勤,和她跳舞,不时到她家里来,所以他有诚意求婚是无可置疑的。但是,虽然这样,母亲却整整一冬天都处在可怕的不安和激动的心境中。
公爵夫人本人是在三十年前结的婚,由她姑母作的媒,她丈夫——关于他的一切大家早已知道了——来看他的未婚妻,而且让新娘家的人相看一下自己;作媒的姑母探听确实了并传达了双方的印象。印象很好。后来,在约定的日子里,婚事按照预料向她的父母提出,而且被接受了。一切经过都很容易、很简单。至少公爵夫人是这样觉得。但是为她自己的女儿,她感觉到,看来似乎是那么平常的嫁女儿的事并不简单,也不容易。在两个大女儿,达里娅和纳塔利娅出嫁的时候,她担了多少惊,操了多少心,花了多少金钱,而且和她丈夫争执了多少回呀!现在,小女儿又进入社交界了,她又经历着同样的恐惧,同样的忧虑,而且和她丈夫吵得比两个大女儿出嫁时更凶了。老公爵,像所有的父亲一样,对于自己女儿的贞操和名誉是极端严格的;他过分小心翼翼地保护着他的女儿,特别是他的爱女基蒂,他处处和公爵夫人吵嘴,说她影响了女儿的声誉。公爵夫人为两个大女儿已习惯于这一套了,但是现在她感觉到公爵更有理由严格要求。她看到近来世风日下,母亲的责任更难了。她看到基蒂那么大年纪的女孩组织什么团体,去听什么演讲,自由地和男子们交际;独自驱车上街,她们中间大部分人都不行屈膝礼,而且,最重要的,她们都坚信选择丈夫是她们自己的事,与她们的父母无关。“现在结婚和从前不同了,”所有这些少女,甚至他们的长辈都这么想而且这么说。但是现在结婚到底是什么样子,公爵夫人却没有听任何人讲过。法国的习俗——父母替儿女决定命运——是人们不接受的,遭到非难。女儿完全自主的英国习俗人们也不接受,而且在俄国的社会是行不通的。由人作媒的俄国习俗不知什么缘故被认为不合宜,受到人人的嘲笑,连公爵夫人本人也在内。但是女儿怎样出嫁,父母怎样嫁女儿,却没有人知道。公爵夫人偶然跟人家谈起这个问题,他们都异口同声地说:“啊哟,现在是抛弃一切陈规旧习的时候了。结婚的是青年人,不是他们的父母;所以应当让青年人照他们自己的意愿去安排吧。”没有女儿的人说这种话倒还容易,但是公爵夫人却觉得,在和男子接触时,她的女儿也许会产生爱情,爱上一个无意和她结婚的人,或是完全不适宜于做她丈夫的人。尽管公爵夫人常听人说现在青年人应当自己安排自己的生活,但是她不能相信这个,正如她不能相信五岁小孩最适宜玩的玩具是实弹的手枪一样。因此公爵夫人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