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清醒的时候很少,可是也足够他了解一些事情了,
比如朝堂上各个党派的蠢蠢欲动,太后对顺太妃和李宗的揣测,贵妃和太子的悉心照料……
这也多亏了黄顺,让他即使罢朝几天也能熟知如今的政务。
黄顺不愧是跟着他二十多年的贴身太监,就连太后也未曾发现自己的儿子已经渐渐恢复了意识,而黄顺却察觉到了。
也是黄顺每晚都在他耳边念叨一些朝堂上的局势,他才选了一个恰到好处的时间醒来。
否则,又不是天意,怎么可能刚好在太后压不住那群乱党的时候,他自个儿就恰好就睁开了眼睛?
他的病确实来势汹汹,据黄顺所说,太医若不是碍于他是天子,恐怕在寻常人家,早就让安排后事了。
换而言之,几天之前,太后就知道也许他是活不下来了,要不是她下了死命令,太医也极力救治,这条命,他能不能捡回来倒难说。
让明景帝感到诧异的是,太后从来没有扶持幼主垂帘听政的想法。
王家心思大,明景帝一向是知道的。
他敢肯定,王家绝对向太后有过此类进言。
然而,从太后依旧费心费力替他稳定朝纲来看,太后并没有同意王家的野心。
能把持住成为实际上的天下之主的诱惑,明景帝想不到除了是因为他的其他的原因。
这或许就是娴儿所说的,母亲对孩子的本能吧。
在明景帝初登基的时候,他和太后的母子关系并不算亲厚,虽然有王家在不断地扩张权势的原因在,还有一个原因便是,太后对明景帝的关心,并没有表现出来,一直都是冷冰冰的,连寻常百姓家的母子都不如。
这样明景帝一直耿耿于怀。
明孝元皇后一直都是这样和明景帝说的。
她曾经道,同为女人,她自然明白一个母亲对自己孩子的本能,但是母后天生就不是会表达感情的性子,以后皇上自然会明白的。
为此明景帝还和苏之娴冷战了几天。
那时候他并不喜欢听到有人为太后说和,他也并没有看出来,太后会有什么本能,是个不会表达的性子!
也因此,太后和明景帝的关系越来越疏远。
而今,经过这么一场大病,明景帝才明白,明孝元皇后说的是什么意思。
想到这,明景帝看着太后特意奉来的一尊佛像,有些愧疚自己之前对太后的怀疑。
她始终是自己的母亲,母亲总是爱自己的孩子的。
招来黄顺,不顾他的劝阻,拖着病体去了谨身殿。
靠黄顺口诉,对朝堂上各个党派的一举一动始终有些模糊。
明景帝自认为是勤政的皇帝,虽不说立刻上朝处理政务,但是总得看看这几天的折子吧。
黄顺低眉顺眼地扶着明景帝的手臂,默不作声地扶他进了谨身殿。
他是明景帝身边的老人了,自然有几分察言观色的本事,特别是对揣测明景帝的情绪,有几分心得。
瞧着他看着太后送来的佛像出神的样子,黄顺就大概猜得到,明景帝在想些什么。
估计一会儿又有人倒霉了。
看着初生的旭日老老实实地挂在天上,仿佛想凭借一己之力暖和了整个冬日。
无力又悲哀。
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黄顺安分地听从明景帝的吩咐,候在了谨身殿的外面。
他的新主子啊,从刚进宫来看,他就知道不是个简单的角色。
如今看来,他这双老眼还没有昏花,稳坐慈宁宫的太后娘娘在她手里,就和玩儿似的,任她揉搓。
黄顺知道,刚开始,明景帝虽然打算给个贵妃的位份,但是却不是双字封号,甚至连封号都不曾想过给她。
可是,之后,仅仅一次见面,明景帝当场就改变了主意,回头就亲赐了“端柔”二字。
端,直也,正也,端庄也。
柔,弱也,和温也,爰求柔桑也,柔情绰态也。
这两个字,也算是明景帝精挑细选出来的,极适合不过。
这一改变,让黄顺心惊,却在心里更加的忌惮这位明孝元皇后的妹妹的手段。
到后来,端柔贵妃的突然失宠和皇后的突然得宠,都让黄顺有些措手不及,在他的设想里,端柔贵妃绝对没有这么快退出后宫争宠的这个台子上。
她一定在暗中筹谋着什么。
事实上,他的猜测也是对的。
也许是旁观者清,端柔贵妃和太子逐渐亲厚的关系、苏家逐渐在朝堂上沉寂下来和皇后如今的处境,都让黄顺有种强烈的预感。
而这个预感应验的原因,不是别的,而是,端柔贵妃亲自找上了他。
自从皇上躺在床上病危,黄顺就感觉太后看着他的脑袋都带着杀意,让他不安,却又无可奈何。
那天晚上,是端柔贵妃侍疾的第二天。
月色并不明亮,带着几分朦胧,带着几分蛊惑,树影憧憧,挂着冰凌,凉嗖嗖冷丝丝。
一个小宫女把他引到了暗处,他正在猜测幕后主子是谁的时候,只听见,端柔贵妃用她特有的轻柔的声音道,“本宫可以给你一个机会,就看你能不能把握了……”
天色很暗,黄顺瞧不见半分端柔贵妃的神色,听声音,她极为自信。
她确实足够自信,因为端柔贵妃和他都明白,自己是没有退路了。
不上她的船,他要么是死,要么就是颐养天年。
黄顺虽然是奴才,却也是明景帝身边的贴身奴才,耳濡目染几分政治上的敏锐,也不算奇怪。
他知道,端柔贵妃这是在招揽他,可是他别无办法。
在明景帝未醒的时候,他脖子上的脑袋一直都不算稳固。
黄顺终是答应了端柔贵妃,也上了这条贼船。
上了贼船,自然得做些什么以表忠心。
令黄顺诧异的是,端柔贵妃并没有吩咐什么让他难以接受的命令,比如毒杀当今圣上这一类的满门抄斩的大罪,只是让他不要在皇帝耳边诉说半分如今太后在宫中的一举一动,也不要让皇帝知晓半分关于王家的谏言折子罢了。
朝堂上的政务,本就不是他一个太监应该过问的,平日里他虽然能在明景帝的默许下,明白几分前朝的局势,可是万万不可能详细到各个世家。
历史上也不是没有出现过宦官专权的例子。
在这么个紧要关头,黄顺也不敢触了明景帝的霉头。
于是黄顺按照端柔贵妃的吩咐,言语中一点也不涉及王家,就连太后也只是不断言及母子情深等等等等。
也许是端柔贵妃满意他的所作所为,给好处也颇为大方。
又或许是时机到了,也该收网了。
原本太医只是稳定了其病情的明景帝,却渐渐醒了过来……
黄顺也在端柔贵妃的示意下,重新获得了明景帝的信任。
他可没这个本事在太后的阻碍下,知晓半分明景帝的一举一动。
要知道,明景帝这次病重,说到底还是黄顺这个贴身太监的失职。
就算明景帝醒来之后,碍于旧情,虽不会严惩他,可是,难保不会撸了他太监总管的担子,放他出宫颐养天年。
这下,傻子也知道了皇上这次病重是因为什么了,更别说人精似的黄顺了。
可是,上了贼船哪里有这么好下的?
有些事,一旦做了,就回不了头了。
“黄顺!给朕滚进来!拟旨——”
黄顺站在殿外,心里有些忐忑,听到明景帝带着咳嗽的怒吼,悬着的心终于落回了肚子里。
皇上,终于看到了摆满了整个书案的折子,也召见了平日里都隐藏在暗处的暗卫,知道了如今整个后宫都知晓的一个事实——太后权势滔天。
甚至连宁婕妤都不明不白地被太后关进了慈宁宫的小佛堂。
说起来,黄顺并不认为他对皇上有过半分欺骗,顶多只是如同被太后收买的暗卫一般,未曾言明半点太后的不是。
他说的全是实话,绝无半点欺君之罪!
就算是明景帝,也挑不出半点错出来。
况且黄顺也有把握,明景帝不会降罪于他反而会更加信任。
他从未有任何欺君之举,一言一行皆以皇上为先,虽然有点蠢,蠢到看不出政务的端倪,蠢到耳濡目染这么多年也丝毫不懂政务,丝毫没有政治头脑。
可是,皇帝需要的就是这么一个事事以他为先的蠢人。
他也只有当这么一个蠢人,他才能活得更久。
黄顺一边研墨,听着明景帝的口诉,一边写着圣旨,心里微微叹了口气。
端柔贵妃的计策终是成了。
不,今后就得尊称——端柔皇贵妃了。
位同副后。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谕礼部、朕恭奉圣母皇太后慈谕。自古帝王、慎简淑德、备秩宫闱、以襄内政。历稽往制、典礼攸隆。端柔贵妃苏氏、温惠端良。壸仪懋著。今进封为端柔皇贵妃。”
在明景帝的暴怒中,这一圣旨瞬间传遍了前朝后宫。
所有人都摸不着头脑的时候,苏父苏正在书房里烧掉了端柔贵妃从宫里带出来的信笺。
看着这不断跳动的焰火,不禁感叹道:苏家有此女,百年荣光,唾手可得!
慈宁宫。
明景帝既然醒了,太后待在乾清宫便不合时宜了,所以早早地便回了自己的宫里。
贵妃和太子自然也回了东宫和咸福宫。
早上,明景帝还面料笑容地陪太后用了早膳,却不料才回了慈宁宫不久,还没有坐稳,便听到了明景帝的这项圣旨!
“他,怎么敢,皇帝怎么可如此!置哀家于各地?”太后紧紧地抓着静水的手臂道,不可置信地道。
谁不知道太后和苏家女一直都有嫌隙,若不是有明景帝在明面上撑着,早就是水火不容了。
“哀家为了稳定局势,特意让贵妃侍疾,没想到,反而给了她册封的理由!”太后咬牙切齿,满脸的皱纹挤在一起,仿佛一瞬间,就苍老了好几岁,老年人特有的浑浊的眼眸里透出哀戚,“皇帝从来就不曾当哀家是他母亲吗!所有事情都要与哀家作对!走了一个苏之娴,却又来了一个苏之婉!”
静水一个奴婢,是没有胆子言当今圣上的不是的,只能任由太后抓着她的手,安抚道,“主子切莫为了咸福宫的那位而气坏了身子,皇上定是受了那位的蛊惑,才不顾主子的意愿的。况且主子前几日越过了皇上,拿了宁婕妤……”
静水的言下之意便是,明景帝不满太后的逾越,却不料太后却想到了别处。
一个母亲本能所关心的地方。
太后猛地道,“皇帝才刚醒来,可不能再让这等烦心事,扰了他的心绪!”
若是再一个怒极攻心,恐怕就真的回天乏术了。
“若是,皇上让放人……那该如何是好?”静水面露难色道。
太后微怔,默然不语。
如今的李成,让她又想起了当年初登基的那个皇帝。
偏听偏信苏家女,对她一个生身母亲只有一个面子情意。
太后到底是深宫妇人,并不明白明景帝突然落了她的面子的原因是什么。
如果仅仅是一个逾越,仅仅是因为拿了宁婕妤,以明景帝如今对她的愧疚,他当然是不会放在心上的。
明景帝是一个皇帝,他所看见的,绝对不是这么一个小小的后宫,他着眼的是前朝,是整个天下!
听黄顺的口诉,明景帝一直都以为,他昏迷的这几天,前朝一直都很稳定,虽有乱党,但还是可以压制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