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此生最亲近的便是秦澈和狄离二人。想当年秦澈英雄盖世,却因四国人才凋零,纹平帝无将可用,而常年在各边疆间奔波劳碌,旧时伤病一再恶化,风华正茂便魂归九天。今日狄离竟也……
想到此,他只觉心口痛如刀绞,眼前黑雾飘过,如置身寒潭冰水之中。
见纹平帝薄唇上血色尽褪,陈太医怕狄离终究脱险,这帝王倒要病危,赶忙道,“小王爷仁厚,皇天定然护佑。”
狄螭点头,心中也知太医此言只是安慰。此时忧心如焚也于事无补,何况隐忍内敛已成了习惯,便只安静的坐在一旁,看陈非用药。狄离前胸、背腹多处刀伤,四、五处深可见骨,背上还有一箭伤,皮肉被撕破烂,伤口直透肺腑。
当初明知北地是非将至,怎么竟狠心送他去冒险?!陈非每动一下狄离的伤口,狄螭都觉得身上跟着一阵剧痛。
“皇上,贤妃娘娘求见。”贵和接了小太监禀报,在狄螭耳边轻声道。
可饶是他再轻言细语,狄螭仍是颤抖了一下,声音却是一贯的低沉平静,“不见。”
贵和吱吾道,“娘娘在外跪着。”
修长的手指在袍袖里紧握成拳,掌心沁满了冷汗,指甲深深的嵌进肉里,面上却已冷淡至极,“让她收拾好,便自行从南门去了罢。”
贵和为难的看着俯身顿首的乌雅羽,忍不住也跪在了地上,小心搀扶道,“娘娘莫要如此。”
“不要再叫娘娘。皇上既已将我贬出宫,我便不再是娘娘。”乌雅羽黯然苦笑。
“您快起来吧。您已经这样跪了几个时辰了,便是贵和心里也撕扯般的痛,更何况皇上?您是知心人,便是再怨怪皇上,也莫要如此折磨他……”
乌雅羽闻言一怔。她这是在怨他么?心里这样的憋闷,眸中如此的酸涩……原来是在怨他么?
莫要怨他。
自见他榻上痛得苍白辗转,在人前却隐忍到连眉头都不愿皱一皱时,她便想:后宫深似海,愁烦不怨他。
他为人太过深沉,她太多看不懂。看不懂的,她不怨。怨了于事无补,怨错了却要愧疚悔恨。
莫要怨他。
想到此处,她扶了贵和手,双腿已然跪到麻木,半晌才吃力起身,“他自有他难处,我便是不懂,也不会为难他。只是想等小王爷脱险再走。我担心……万一要是……他受不住。”
贵和闻言垂泪,“您要是有个三长两短,皇上才真是受不住。您便回了吧。皇上与娘娘恩爱,待得事情水落石出时,定会将娘娘接回来。”
他一直要送她出宫,早在两个人初相识的时候他便是如此打算的,劝过她不知多少次,还先后想要把她许给两位他的股肱之臣。如今出了这样的事,他更是留不得她,日后又怎可能将她接回宫里?
此次或者就是永别。
原来她不是怨他……她痴然抬头向那宫殿望去,却望不见那人身影。
她不怨他,她是心中难舍,更担心他,才会宁愿在这里长跪不起,也不愿离开他身边。
可贵和所言在理。他为人深沉内敛,心思却极重。什么都憋在心里,独自承受。他与她相处日久,虽说不上恩爱,可总是君臣相得。生离之苦,背叛之痛。他心意已决,便如壮士断腕。她若不走,对他来说,短痛便成凌迟。
终是要离开的。若是帝王心中这皇宫之内已没她位置,她留下又能做什么呢?只平添他的烦忧。
想到此处,她苦涩一笑,对着他的方向深深三拜。
身外之物她一向不看重,何况,若是真沦落到抄家甚至灭族的地步,便是此时带出了宫,也还是要全数再运回来。于是只吩咐楚、梦、云、雨四婢简单的收拾了贴身的衣物和所有的书籍。
待得四婢收拾齐整,她才轻叹着进书房,到那盏雷震国进宫的宫灯前站定。入宫又出宫,几月光阴,宫灯琉璃上映出她容颜,与之前似乎并无不同。
过不久这无雨宫便又会迎进新妃,届时所有她曾存在的痕迹也将一并消失。
便如此吧。君臣夫妻,恍若一梦。梦中恩情深重,梦醒后各有各的归宿。
只是这一离开,秦澈的嘱托可没了着落。身为女子,想为皇上尽忠,还能做什么?何况,乌家获罪,前途未卜。
想起廖远曾言道,“愿为一兵士戍边,一农人耕田”,忽然间便明白了他彼时心情。欲为国尽忠,却报效无门,终是脑中空空无悲喜,心灰意懒只求略尽薄力。
“去哪里戍边好呢?”
幽幽自问,却没想到竟听到了回答。
“北疆苦,南疆乱,西疆如何?”
乌雅羽微讶回神,看到了那个红衣男子和那双血色眸子。苍桖双目不可见强光,不能视近物。只有夜间观星时会仰望天空,这是乌雅羽第一次与他对视,被那茫然无焦双眸中的魔魅和凄厉震颤了心神。
日影西斜,红霞映在男人阴柔的脸上,薄唇带着淡嘲,更增他如女子般的媚态。步步进逼,他走到她身前,消瘦的手轻轻抚上她脸颊。
她鼻端顿时闻道那熟悉的树木枝叶的芳香,是他身上特有的味道。
似乎察觉到她轻微的抽气声,苍桖冷冷扯动了嘴唇,“既然闻到本尊身上的妖气,还不速避?紫微星君没听说过,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乌雅羽想挣开他双手,却被苍桖用力捏住下颌,力道之大,定会留下斑斑淤青。她心中不喜,皱眉抬手,“再不放开,莫怪我小擒拿手卸你腕骨。”
“本尊可真怕。”直到腕骨上传来剧痛,苍桖才冷哼,“本尊只是想知你样貌,难道还会是贪恋女色不成?何况,你莫非真有何美色可言?”觉腕骨仍是剧痛,狂放男子终是轻叹,“非是要辱没于你,只是看不清,心焦。”
简单一句,加之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乌雅羽面对苍桖空茫的血色眸子,却觉心中一痛,蹙眉放松了手上力道。
冰凉的手指缓缓的在她脸上移动,描画着她眉眼口唇,却无一丝柔情迤逦,好似冷冽眸光扫过。
片刻,他便放开了她,扯着她手腕道,“走吧。”
乌雅羽莫名瞠目,奇道,“去哪里?”
“人家赶你走,自然哪里来便回哪里去。”苍桖说罢便继续拉她。
“子桖留步。”乌雅羽却反手握住苍桖腕子,“我是不得不离开,你却走不得。”
“你这个正曜祥瑞走了,本尊还留在这皇宫里做什么?真当那薄命鬼的太监不成?!”苍桖怒道。
乌雅羽轻叹,“我不知你坚持住在我无雨宫,是出于何种目的。刺探情报也好,离间我与皇上关系也罢。天下动乱,各人有各人的爱恨情仇,各人有各人的盘算计较。无论你之前所思所想,此时该当知道帝王虽不露风华,实是千古明君。他爱惜你才华出众、本性良善,真心以待、处处宽容,子桖莫要辜负他,更辜负了你自己。我自离开,望你能留下辅佐他。”
苍桖嘿嘿而笑,笑声苍凉,充满嘲讽,“真心以待?他便是对你这枕边人也猜忌犹疑,怎会对本尊真心以待?”
闻听苍桖如此说,乌雅羽默默无言,抬手抚着发上无名簪,在掌心中紧握半晌,才踱到桌前,将簪子放在了宫灯之侧。与帝王同游“此地无银阁”的光景,如今仍历历在目。他音容笑貌,深深刻在心里。想他当日见她喜爱这簪子却不便讨要,便悄悄的插在她发上,柔情恩宠也是淡然藏起的隐忍,再想他昨日遭逢巨变时苍白无表情的闭目端坐,便觉有种灼热蔓延,烧痛五内。
“何为真心?你我不懂他心思,便道他没有对我们用上真心么?”
苍桖冷哼,魔魅美颜微微扭曲,竟是流露出恨意,“他对你倒是真心。只可惜帝王一旦用真心,所有人都不会有什么好下场!想那武承帝对淑妃又何尝不是真心?一旦见疑便当是天塌下来般,先是嗜血好杀,后是颓废怠政,英明毁于一旦,连性命也一并断送。紫微星君,他已知晓你是天命真龙,你道他还容得你么?”
第二十二章无雨宫苍桖送别含元殿竹妃敬酒(二)
作者有话要说:献给妖妖的更新!!谢谢妖妖的长评!亲亲亲~~(估计你更希望皇上亲你吧。。。)
还没来得及回大家的留言,忙的晕头转向。。。晚上回来再回^^
……
题外话。
阿魔一直怕写皇帝贬乌家那段的时候,会把皇帝”被背叛的痛苦“写的不够逼真,不足以瞒过朝臣。
没想到不但朝臣,竟连许多以”全视角“看文的读者都彻彻底底的瞒过了。笑。
无雨宫苍桖送别含元殿竹妃敬酒
“那不过是你的胡言乱语罢了。”
“胡言乱语?你要这么想也由你。便是本尊信口胡言害你,自古坐上这帝位的人,对这种事都是宁可错杀一千,不可放走一个的。何况还有乌雅遥投敌叛国为佐证?以他为人,便是宁可牡丹花下死,可不会连累了他兄弟、儿子一大家。今日赶你出宫,明日便要除了你!届时他这真心人面对你冰凉尸体又能苟活几日?薄命鬼便是薄命鬼,比那武承帝更薄命。狄家怕是得罪了哪位上仙,一家子都是薄命的疯子!”苍桖言罢,狂笑不止。
“便是他真信了乌家有二心,信了你信口胡言,也不会杀我。”乌雅羽面上反倒平静似水,淡然看着苍桖狂态,“他心中的帝王之道,岂会因朝臣心思不纯而畏足不前?人心皆有自私险恶之阴暗处。君王绝不会因怕臣子二心,而做滥杀无辜的暴君,或是惶惶终日的昏君。正如,便他之前信了我是紫微真龙,仍是重用乌家。将来也会心思手段用尽,防患未然,保乌家不反、不死,而不会因见疑便将我们除了。
“正如,你心怀不轨,他却仍是将你置于身侧,爱护备至,盼你终有一日能成国之栋梁。登基以来,他纵横权术,用策用计,惦念的乃是让四国百姓能免除战乱之苦、安居乐业,而不是稀罕那能将人活活累死的宝座!帝王的心如此持正,又怎会疯癫?”
苍桖笑声更狂,充满嘲讽。长发披散,与血色衣衫一并在最后一缕夕照中舞动。阴柔美颜上凄厉悲伤,让人不忍直视。
“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终有一日你会明白,他真是这样的人,并非我逃避现实的托辞。如此心胸、才华的男人,为师则为良师,为友则为益友,为君,那便是值得大好男儿抛头颅、洒热血、誓死效忠的明君。子桖一生又能遇到几个?若我猜测没错,此次意外,他怕是要提前重用你了。伴君策是荣宠,却非是因为那权势富贵。子桖需懂得,莫要错过。”日已西沉,乌雅羽说罢,在黑暗中含笑抚那宫灯、发簪半晌,转身离去,“此一别你我恐相见无期,子桖好自为之。”
直至那轻轻的脚步声彻底消失,苍桖才止住了狂笑。无力跌坐在地,以手覆脸呜咽。“一念之仁,我竟想要放过那狄家孽子,随你远走天涯……真是可笑,真是可笑……紫薇星君,你是狗血污了灵心,才会劝我这妖煞留在那薄命鬼身边!就他那孤寡落拓的命格,身边有我和贪狼这样的煞星,如今又没了你这祥瑞,你道会怎样?呵呵……呵呵……呵呵呵……天理循环,报应不爽啊……”
贵和报,“贤妃娘娘已回了无雨宫。”
狄螭闻言只觉心口剧痛,顿时出了一身冷汗,却仍只是低道,“朕无贤妃。”言罢,便继续看着陈非为榻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