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君已经七十二岁,比前几年略显富态。曹颙到时,老太君正坐在西侧间炕上的软榻上,听李氏回禀关于府内近日的安排。圣驾三月二十八日到江宁,这剩下不到十日,还要有得忙。
曹寅弟媳兆佳氏坐在李氏身侧的椅子上,这段日子她每日过来帮着嫂子理事。除了李氏、兆佳氏,曹寅的几个妾都在。曹家近些年接驾次数多了,大家都是经历过的,反正有往年的章程在,倒也不显得慌乱。在李氏安排下,每人带着婆子负责一摊,一切都弄得妥帖。
见到曹颙进来,老太君脸上多了几分欢喜。曹颙先给老太君请安,然后见过母亲与婶娘,最后才见过几位姨娘。几个姨娘回礼后,都退了出去,琉璃走在最后,略有所思地看了曹颙一眼。曹颙见她小腹微微凸起,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想到要添个异母弟弟或者妹妹,就觉得像吞了个苍蝇似的。这就是登台入室的小三。想到这些,对母亲李氏越发同情。身为大妇,不仅不能够妒,还要雍容大度地对待庶出子女,这不是往人心上捅刀子吗!
老太君拉曹颙在炕沿坐了,笑着道:“今儿林下斋送来了九如朝露,颜色好,名儿好,吃着也好,我的宝贝孙子费心了!”
曹颙忙道:“颙儿可不敢居功,都是于田两位师傅的功劳,老祖宗吃着好,多打赏几个银钱就是。”这可是个“君子远庖厨”的时代,若是传出他喜欢摆弄厨艺的事,那可不是什么好名声。
老太君人老成精,哪里还不明白孙子的想法,见他不骄不躁又老成内敛,很是欣慰。
兆佳氏在旁奉承道:“老祖宗,如今林下斋可不得了,多少权贵想订上一桌而不得。前儿崔府丞家的太太还到媳妇这里走门子,想要近日在林下斋包一桌为哈总兵洗尘呢!”一边说着,一边有意无意地打量曹颙。
曹颙坐在老太君身边,捻了炕桌上果盘子中的一块桃干,放到嘴里,一副惘若未闻的样子。
林下斋,是前年二月老太君七十大寿前,曹颙折腾出来的。他用典当来的八千两银子,买下一个回京官员的私宅,收拾妥当后开了林下斋。其实说白了,林下斋就是私房菜馆。不过因其新颖别致,每月都推出新吃食,每天内订一桌,外卖两桌,很多人可求不可得,因此名声大噪。
去林下斋吃饭,成为江宁城中权贵之家一种长面子的攀比行为。要知道,林下斋幕后老板曹颙信奉的可是“不求最好,但求最贵”。林下斋不接待现客,谁想要去吃饭,需要提前预订。另外,那里每天只招待一桌客人,不算小费打赏,每桌订餐费用是一百九十九两白银,还是订餐即付。
兆佳氏见曹颙不应声,心中虽不快,但也不敢在老太君面前放肆,笑着将话题转了过去。
曹颙陪着老太君说了几句闲话,老太君知道他刚回来,没吃晚饭,吩咐人侍候他换下外面衣服,然后唤人将留给他的饭菜送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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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下斋(2)
李氏还有其他事,兆佳氏也到了回府的时间,妯娌相伴出去了。
用完饭,曹颙出了萱瑞堂,刚出老太君院子,就被两个丫鬟拦住,却是曹颜身边的弄书与品画。
“大爷,可是出来了,我们姑娘等您好一会儿了!”弄书笑着说道。
“姐姐找我?”曹颙略有意外。曹颜性格略显清冷,除了老太君与曹颐,很少与家人主动亲近,姐弟两个往来并不密切。
听曹颙问话,弄玉与品画两个猛点头。
云涌斋外,一个小丫鬟站在门外,远远地看到曹颙过来,赶紧转身到门口通报:“问琴姐姐,大爷来了!”
门里的丫鬟问琴听了,满脸欢喜,走到书桌前,对曹颜道:“姑娘可该放心了,大爷为人最是谦和,只要姑娘开口,哪里肯不依呢?”
曹颜面带着几分失落,低声道:“弟弟用尽自己历年的压岁钱弄了个林下斋,我这个做姐姐的未尽半点心力,每月白白地分得五分红利,已经是羞愧不已。如今又要为难于他,真是不该,若不是为了与机杼社的姐妹再聚上一聚,我也不用如此劳神。”
机杼社,曹颜几年前发起的,成员都是江宁各权贵世家的闺秀,共有十多位。每月各家小姐轮流做东发帖子,吟诗作画,实在是风雅得紧。不过好日子并不长久,明年是选秀之年,今年很多官宦人家的小姐都被长辈们关起来学规矩,曹颜也不例外,除了各位小姐的生辰,实在没有由子找借口聚会。
曹颜生辰是三月三十,正是圣驾驻留江宁期间,织造府将成为“大行宫”,别说是邀请各家小姐结社,就是如寻常般庆生怕都不能。因此,曹颜才想着拜托弟弟曹颙,在林下斋置办一桌,提前庆生。可林下斋的饭局火暴是众所周知的,谁要想在那里请客,通常都要提前一个月,甚至两三月预订。
云涌斋正房三间,中间是厅,西间是卧室,东间是书房。
曹颙知道这个姐姐是整日埋在书堆中的,不用人告诉,就走到东间。
他心里虽不情愿管一个十四岁的小丫头叫姐姐,但又能如何呢,谁让曹颙这个小身体才十一岁。
曹颜穿着藕荷色的衫裙,乌黑浓密的头发编了个辫子随意垂在脑后,除了一对珍珠耳坠外,再无其他首饰。
“姐姐!”曹颙俯首问好。
“真是贵客到了,问琴,快取了百宝格上的琉璃盏,给大爷沏杯雨前龙井来!”曹颜收起眼中的失落,笑着招呼曹颙坐下。
毕竟是骨肉天伦,想着眼前这个小丫头明年就要嫁人,曹颙心中一软,不由开始替她担心起来,十五岁就要成为王妃,管理一大家子。幸好康熙老爷子看在曹寅面子上,没有将曹颜指婚给自己的儿子们,曹家内务府包衣出身,没有资格做皇子正室,顶多就是侧福晋。
等问琴送上茶,曹颜很是为难地说了自己所托之事。曹颙微微皱眉,没有马上应话。
曹颜的心沉了下来,是啊,哪里是弟弟一句话就能够答应的。林下斋订餐的都推到一两个月后,能够千两白银吃顿饭的,哪有几个没身份的。林下斋幕后老板是曹颙的事只有曹家人知,在外人看来老板只是曹家门人曹方罢了,怎么好直接得罪各位客人。
“实在为难,就算了,弟弟别忘准备份大礼给姐姐庆生就好!”曹颜喝了口茶,笑道。
曹颙回道:“确实有些为难,姐姐要用林下斋宴请各家闺秀,倒不是什么大事,只是那里侍候的都是仆妇小厮,没有丫头,这点多有不便。到时候还要姐姐调度,安排足够的人手过去侍候才好!”
林下斋(3)
曹颜本已绝望,听了此话,眼睛发亮,不由多了几分担忧:“弟弟,会不会太麻烦?若是没人肯退订,也不要勉强,不要坏了林下斋的诚信,姐姐另外找地方宴客就是。”
“没什么,明儿我去林下斋找曹方商量下,最迟不过五六日,姐姐放宽心,准备宴客就是!”曹颙随意回道,心里却很庆幸。幸好自己有先见之明,没有忘记不管是古代还是现代中国都是个讲究人情关系的国家。林下斋那里的订餐,每五日就空一天,就是为了应付各种关系户的,当然讲情的人面子要大,关系要硬,而且订餐费还一文不能够少。曹颜还好,作为姐姐开口了,为了哄小姑娘高兴也要应下来。兆佳氏那边就算了,自己的店,怎么能够允许别人用来做人情拉关系。卖力不讨好的事,曹颙这种懒人是绝不会做的。
西府,兆佳氏回到府中,满脸不快,连两岁多的小儿子曹钊鼋慷祭恋美砘幔心搪璞氯グ仓谩
曹荃回到房中,见妻子如此,很是不解,问道:“怎么不痛快了,老太君又敲打你了?”
兆佳氏哼了一声,埋怨道:“老太太真是偏心,满眼睛就一个大孙子,哪里还看得见别人,说都懒得说了!”
曹荃与老太君虽不亲,但是心里恭敬,不愿意说她是非,没有接话。
兆佳氏心有不甘:“林下斋有三丫头的五分干股我也认了,毕竟是颙儿的救命恩人,又上了咱们家的族谱,可有那顾家小子何事,竟也分得五分干股,仇人恩人一般对待,他以为自己的菩萨,傻子似的。”见丈夫还不吭声,又道,“既然人人有份,为何咱们西府只有颖儿与颂儿的,却没有硕儿兄弟三个的!”
自从曹颖与曹颂每月从林下斋分来每月五六百两银子的红利后,兆佳氏这话就没少唠叨过,曹荃没听过十回,也听过八回,并不在意,只是见妻子又旧话重提,有些好奇:“怎么想起说这个,不是没到月中发利钱的日子吗?”
兆佳氏叹了口气:“是崔府丞太太发话呢,想要在林下斋摆席请客,我在老太君那里说了,你那侄子只当没听见,眼睛里根本就没有我这位婶娘。真是的,颖儿与颂儿有林下斋的一成干股,算是那里的小东家,让林下斋挤出一日来给崔家又有什么!”
曹荃看着兆佳氏,似笑非笑地道:“颙儿是不是菩萨我不知道,但却绝不是傻子。谁说颖儿与颂儿有林下斋的干股的,不要忘记他说的可是红利,给几个兄弟姊妹添零花钱的,可从来没有提到干股不干股!”
兆佳氏睁大眼睛:“竟是如此?”
曹荃点了点头道:“而且还有期限,到颖儿他们几个婚嫁止。做兄弟的,当然没有给成亲了的姊妹兄弟分零花钱的道理。”
兆佳氏啧啧道:“没想到颙小子还有这份心机,那又如何,如今又没分家,就是再赚钱也是曹家的产业,总要归公吧!”
“是曹家的产业,但也是颙儿自己的产业!”曹荃道,“咱们这个侄儿不一般,那样大的摊子,都是用尽自己房里的珠宝古玩典当下来置办的,半文钱没动用府里的,还打着给老太君做点心的旗号,里子面子都赚到了。大哥也好,我这个做叔叔的也好,谁敢算计林下斋,还要脸不要!”
兆佳氏皱着眉:“每月五分红利就是五六百两银子,全部红利就是一万上下啊,一年下来十二万打不住。一家店就顶外头十来家铺子的利,就这样便宜了颙小子。”
曹荃看了眼妻子,正色道:“颙儿是个有分寸的,你敬着他,他自然敬着你这个做婶子的。他是曹家长孙,又有做哥哥的样子,以后咱们家的几个小子都要靠这个哥哥拉扯。你别被几个银子蒙了眼,分不出轻重。”
兆佳氏见丈夫说得郑重,点着头应了,脸上转了笑,夫妻两个解了外衣,安置了。
筹谋(1)
次日,曹颙照常是早早起了,在校场中活动活动筋骨,回房用了早点后,出门上学去了。由于近年大了,嫌坐车憋闷,曹颙开始骑马上学。顾纳已经在门口等候,见他出来,两人并马前行。曹颙的书童惜墨、弄墨都长成了少年,同顾纳的两个书童骑马跟在两位主子身后。
“表叔欲做珍珠生意?”顾纳略带肯定地问道。
曹颙听到这声“表叔”,脑子里就想起那句词“我家的表叔数不清,没有大事,不登门”,每次都觉得好笑得不行,曾三番两次就让顾纳平辈相交,顾纳只是不肯。
听到顾纳开口问,曹颙笑答:“一晚上就想出这个来!”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