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诚从十岁起踏入明家,明楼和明镜供他吃穿,送他读书,育他成人,但是他心里始终明白,自己和明台在明家兄姐的心中是不一样的。他介于明家半个主人和下人之间,长于斯,成于斯,不负明镜和明楼的教导和期望,自始至终对明家忠心耿耿。明诚在书桌前坐下,看着房间内已经整理好的两箱行李,盘算着此次赴北平后可能会遇到的各种情况,他知道必是前途艰难,否则明台不会牺牲,但他没有丝毫犹豫,他的人生是明家给的,拼着一死,他也要将明台未竟的工作完成,要将明台带回大姐明镜的身边,要将明台的妻子和孩子平安的送离这修罗场。
他再次检查了自己的行李物品,确认无误后果决地安枕入眠。北平,是一个新的战场,他必须养精蓄锐,才能以最好的状态迎战。
☆、第四章
谢培东在这静谧的夏夜里辗转反侧,一夜未眠,他明确接到上级的通知,明诚将以央行上海总部特派员的身份协助北平分行开展针对北平民调会的贪腐查账工作,上级指示他作为明诚的上级,和明诚保持单线联系。明诚此人在抗战期间的工作和经历,谢培东有所耳闻,但因为不在一条工作线上,对他本人的具体情况,谢培东并不十分了解。
谢培东从来不打无准备的仗,于是花了整整一天的时间仔细研究了明诚的过往资料,这个人是个孤儿,十岁被上海明氏集团的明镜、明楼姐弟收养,曾受训于伏龙芝,在俄期间加入了我党,代号“青瓷”,他所在的小组在一次任务中全员牺牲,他是唯一的幸存者,随当时从法赴俄的明楼去了法国,从此便加入了军统,以双面间谍的身份游刃于地下工作中。想到即将要和这个被延安方面赞为“惊才绝艳”的人物合作共事,谢培东不禁也有几分期待。
谢培东阅读完所有关于明诚的案卷,已是深夜。他摘下眼镜,揉了揉酸痛的眼睛,起身将案卷小心翼翼地尽数焚毁。他缓缓地走至窗边,夏夜炎热,窗户开着,谢培东站在窗前看着夏夜的月光静静地洒在方家的院子里,细细的风吹着院子里整片的竹林,竹影婆娑,竹叶在夜风里瑟瑟作响。月色掩映下,他看到院子里竹林边缘影影绰绰闪着火光,他不觉吃了一惊,举目细看,才发现是孟韦。
方孟韦蹲身在竹林前,燃着手中的纸钱,一边喃喃自语:“崔叔,对不起,我说过只要你能保护我大哥,我豁出性命也要保护你,可我到底也没能救你。”谢培东已走到他的身后,听着他的话,方才想起来,今天是崔中石的头七。这段时间因为崔中石的牺牲,各方力量互相斡旋抗衡忙得焦头烂额,还有谁会记得一个死去的北平分行金库副主任呢?唯有孟韦,也只有孟韦。
谢培东默然无语,在孟韦身边跪蹲,从孟韦手里接过一沓纸钱,细细引燃。孟韦回过头来,低低地说道:“姑父,这么晚了,你早些休息,这里……我来就好。”
夏夜里晚风微凉,孟韦只穿着一袭短袖白色衬衣,谢培东拍了拍他的胳膊,慈爱地叮嘱:“孟韦,夜风凉,别仗着年轻就不当回事儿,回房去吧。”
孟韦看着谢培东眼里真切的关心,低着头回答:“我没事的,姑父,我想给崔叔……”
谢培东看着这个懂事温暖的孩子,除了自己的女儿,他最疼爱的就是这个孩子。他看到孟韦眼里隐隐的泪光,知道孟韦是个重情重义的好孩子,他看着孟韦夹在方孟敖和方步亭之间,哄着父亲,安抚着大哥,因为他最懂事最听话,所以在家里也最被忽视。崔中石的死给孟韦的打击超乎了谢培东的意料,然而此时,任何安慰的话语都显得苍白无力,谢培东只能苦笑着摆出长辈的架势:“去睡吧!不听姑父的话了吗?让姑父和中石说说话。”
孟韦深深看了一眼谢培东,低声应道:“好,我听姑父的。”将手里剩余的纸钱系数放到了身边的篮子里,向着火堆鞠了一躬,转身向主屋走去。
上海,明诚谢绝了央行上海总部派人护送的提议,以“私人出行暗自访查”为由轻装出行,博取了以蒋 经国为首的国防部预备干部局的好感和支持。临行前,铁血 救国会在上海的军统分子秘密联系过明诚,向他传递了蒋 经国的指示,务求通过对北平民调会的调查肃清贪腐,为势在必行的币制改革开辟道路。
明诚抵达北平的时候,正是凌晨。明诚轻装一人,在晨曦里敲响了东中胡同2号的大门。
☆、第五章
张月印在晨光微熙中打开了自家的大门,门外站着的青年男子身姿笔挺,容颜冷峻,在门开的时候,这个男人淡淡地张口:“你好,我找张月印先生。”张月印微微愣怔,旋即点头回复:“我就是。”男人眼神深邃,稳稳地看着张月印,声音低沉稳健:“我是从上海来的,我姓明。”
张月印在接触到他的目光时不由得心头一紧,不由得想起六年前同样的清晨,他接触到的那个温文尔雅的年轻人,携着他新婚的妻子,脸上还带着似有如无的笑意:“你好,我姓崔……”
张月印的脑子里飞快地闪回着过去的场景时,明诚已经将这位北平城工部的负责人观察了个彻底,中等身材,眉目疏朗,谦和稳重。明诚观人于微,暗暗下定决心,接下来要和这位合作上级细细了解一下明台在北平的工作和生活情况,查实明台到底是为了什么牺牲的。
门槛内外的两个人在电光火石间对视,便都收敛了心思。张月印抬手接过明诚手里的一个行李箱,侧身将明诚迎进门来,一边轻声说道:“一路辛苦了。”明诚向他颔首致谢,两人一起进入院内。
张月印一路引着明诚,一边说道:“欢迎你,明诚同志。谢老已经在厢房等你了。”
明诚闻言,温声询问:“是我的上线谢培东同志吗?”
“是,谢老时间很紧,他是借着整理北平分行金库资产的理由出来的,一会儿你们会在北平分行正式会面,”张月印加重了语气,“那是你们的初次见面。”
明诚了然点头,回应道:“嗯,我明白。”
谢培东在听到院子里人声时,便已经迎向了厢房的门口。他看了关于明诚的过往事迹,对于这个和方孟敖差不多年纪的年轻人也确实抱着几分期待之心。当他走到门口,看到一手提着行礼在晨光中边和张月印寒暄边徐徐稳步走来的年轻人时,不觉吃了一惊,脱口而出:“孟韦……”
彼时明诚和张月印已经来到厢房门口,饶是谢培东一生中遇到无数危机难关,稳重老道,也仍然被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随着明诚的靠近,他的脸在初生朝阳的映照下分外清晰起来,谢培东微眯着眼睛,死死盯着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那浓密的剑眉、炯炯有神的双眼、挺直的鼻梁、削薄紧抿的嘴唇,这轮廓分明的五官和自己最疼爱的那个孩子孟韦就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所不同的是,孟韦的眼神清澈明朗,在任何时候,都依然保持着善良天真的神色,而这种男人的眼睛像是深不可测的深潭,看不出任何的情绪波动。他比孟韦更老成,更历练,他的脸上已经有了岁月刀削刻骨的痕迹,他静静地站在那里,便如同一杆尖锐锋利的□□。
“谢老?谢老?”张月印疑惑地看着泰山崩于前都不动声色的谢培东脸上的震惊,轻声呼唤:“谢老,可是身体有哪里不舒服吗?”
谢培东猛地回过神来,目光划过一脸关怀的张月印,转到明诚身上。明诚嘴角微翘,可笑意丝毫也没有进到眼睛里去,伸出右手,说道:“您好,谢老,我是明诚。”
谢培东伸出手去,脑子里想到的却是看过的明诚个人资料——“他是个孤儿”——止不住的双手微颤,和明诚右手交握,掩饰的干咳几声,应道:“欢迎,明……诚同志。”转向张月印,解释道:“我没事,不过年老了,猛地站起来有点晕。”
张月印连忙将自己和明诚手中的行李箱放在一边,上前搀扶着谢培东,示意明诚入内,说着:“今天早起天就这么热,我们进屋内说吧。我让人准备了一些早点,简单用一点吧。”
明诚将谢培东的失态看在眼里,却忍住满腹狐疑,跟在两人身后,不动声色地进了屋子。
☆、第六章
谢培东看着坐在对面不紧不慢吃着早点的明诚,心绪难平,他艰难地咽下一口豆汁儿,试探着问道:“明先生,是上海本地人士?”
明诚抬头看了一眼谢培东,放下手上吃了一半的油条,回道:“谢老叫我阿诚就好。唔,我应该是上海本地人氏。”
谢培东闻言,索性放下了筷子:“那我就倚老了。阿诚,你说‘应该’,这话是什么意思?”
明诚已经掏出手帕慢条斯理地擦手,缓缓笑道:“我来北平工作,我相信城工部应该已经将我的资料给两位看过了。我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一切都像组织上了解的那样,我是个孤儿,十岁被明家收养的。我之前的养母是在霞飞路的育婴堂将我收养的,所以我应该是上海本地人。”
谢培东见明诚态度坦然,便也继续问道:“那你的生身父母,这么多年来,没有丝毫线索吗?”
明诚收拾好自己,正色回答:“我也曾打听过,但是您知道,战乱之时有多少家庭妻离子散,鳏寡孤独者不可胜数,茫茫人海要到哪里去找呢?不过这么多年了也没有任何消息,多半是故去了罢。”
谢培东看着这张和孟韦丝毫不差的五官轮廓,沉吟半晌,说道:“即便故去,他们的骨血必定还在你的身体里的。”
言罢,他也不等回答,起身向张月印说道:“我先去北平分行了,月印同志,明诚同志的具体工作你安排吧,我和他目前的工作仅限于北平分行的帐务接洽上,如有更进一步的任务要求,我们再等候组织上的通知。”
随即转向明诚,“阿诚,北平的地下工作目前十分复杂,你要面对的军统那帮老奸巨猾,还有以曾可达为首的激进派,如何平衡,你万事需要小心。”谢培东因着明诚的容貌,总觉得是对着另一个孟韦,不自觉地就多嘱咐了几句,随即又觉得自己失言,便颔首道别:“我先走一步,我们一会儿见。”
明诚和张月印两人送走谢培东,便复回房。张月印向明诚详细传达了他以后的任务要求,除了接触特别党员方孟敖以外,他的工作内容和崔中石类似,需周旋于北平各级金融部门和经济界人士中间,平衡北平的各派势力关系,掩护方孟敖和谢培东。明诚比崔中石更为有利的身份是由上海央行总部派遣下来的的专业人士,因此极有可能接触到国民党关于币制改革的核心决策层,如有可能,组织上希望他能及时掌握币制改革的第一手材料和决策,为今后北平的经济发展提供有力的资料。
张月印向明诚明确传递了任务内容后,严肃地叮嘱他:“明诚同志,除了任务要求,你个人的安全也是极为重要的。在你潜伏在国民党内部时,不要为组织做任何无谓的牺牲,你的所有行为,包括可能会出现的贪腐和包庇行为,组织上都予以接受和认可。”
张月印说到此处,略作停顿,深吸一口气,接着说道:“明诚同志,组织和我本人都对令弟的牺牲深表惋惜,我们动员了华北地区的部队打算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