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了自己的身份,他不同于明台,少年老成,丝毫没有飞扬跳脱的样子,在他父亲和自己说话的时候,他乖巧地旁听。联想到之前了解方家的家庭情况,方孟敖的桀骜不驯,明诚忽然觉得,孟韦在这个家里过的也很辛苦吧。想到这里,他看着这个清朗乖顺的弟弟,又微微有点心疼。
闲谈被谢培东的敲门声和招呼声“下楼来吃饭吧”打断的时候,天色已经暗沉。方步亭方才惊觉自己今天说了太多的往事,他尴尬起身,整了整衣服,掩饰地说道:“我老了,啰嗦了。来,我们下楼去吃饭吧。”孟韦紧跟其后,虚扶了父亲一把。明诚笑着接口:“行长老当益壮,思路清晰,我自愧不如啊。”
方步亭步伐一顿,回身看着明诚,一字一顿地说道:“阿诚,我不只是北平分行的行长,我还是你的姨父。”
明诚一愣,缓缓说道:“是的……姨父……,谢谢您,谢谢……您让我了解我,我母亲的过往……”
方步亭欣慰的笑了笑,叹了口气:“我也没想到,但是我找到了你,我也终于能安心地去见她们了。”他转身阔步离去,眼底的泪光一闪而逝。
明诚木然地看着方步亭的背影,第一次在这个老人身上感受到他压抑的脉脉亲情。孟韦看着明诚,上前拉了拉他的手臂,出声招呼道:“表哥?”
明诚看着这个和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弟弟,清醒过来:“嗯?”
“下楼去吃饭吧,”孟韦引着明诚往门口走,“你以后每天都回家来吃晚饭吧。”
明诚在这一天里,受到的所有震撼都不及孟韦这句极其自然的邀约,随即便应道:“好,我尽量。”脸上再也止不住笑意,是的,他找到家了。
☆、第十四章
餐桌边坐满了人,明诚坐在方步亭的左侧,正对着谢培东,孟韦挨着明诚坐,对面的木兰仍然止不住好奇地用眼梭巡着这一模一样的兄弟俩,坐在另一端的程小云也是一脸好奇,但是仍然保持着端庄的样子。
方步亭入座后,眼神一凛,转向孟韦:“你大哥呢?”明诚顿时觉得身边的孟韦瞬间坐直,恭肃地回答:“父亲,我还没给大哥打电话。”方步亭正要斥责,谢木兰接口道:“大爸,是我给大哥打电话的,他说还没忙完,赶不上晚饭,但是今天会回来和表哥见面的。”
明诚看着身旁孟韦紧缩的眉头,突然觉得有些心酸,这个孩子大约和多年前的自己一样,小心翼翼地看着年长者的脸色,委屈着自己,只想着身边的亲人能维持表面上的和谐快乐。想到这里,明诚自然的伸手轻轻拍了拍孟韦的肩膀,笑着向方步亭说道:“没关系,以后总有见面的机会,不急在这一时。”
谢培东也笑着说道:“是啊,来日方长。我们开席吧,今天我可做了拿手的狮子头,凉了就不好吃了。”
方步亭被这一席话说的也没了脾气,看了一眼已经埋头不语的孟韦,叹了一口气,说道:“开饭吧。”
随着木兰的一声欢呼,一家人坐在餐桌前开始进餐。明诚因为刚才的插曲格外关注起孟韦来,发现他吃饭的时候格外专注,嘴里塞满了食物,抿嘴咀嚼的时候两腮鼓起的样子格外。明诚看向孟韦的目光不禁又柔软了几分,他看着这个血脉相连的弟弟,看他吃得欢畅,但是身形却依然单薄,内心腹诽,不知道方家给了这个孩子多大的精神压力,吃那么多却不见长肉。
明诚是见惯交际场合的推杯换盏,觥筹交错的,此时一边和方步亭谢培东寒暄,一边暗自照拂着身边的孟韦,不时给他夹一筷子菜,或者小声提醒:“细嚼嚼,对胃好。”孟韦感受到来自这个一见如故兄长的关切,更对这位面容相似的表兄产生了信赖和好感。
明诚八面玲珑,颇有交际手腕,谢木兰又是活泼爱热闹的,孟韦更是个懂事知世故的孩子,所以虽然方步亭因为方孟敖的缺席而略有不快,餐桌上还是热热闹闹的,一顿饭吃得宾主尽欢。
饭后,明诚婉拒了方步亭和谢培东的进一步挽留,打算回北平分行给他安排的住所,突如其来多了那么多亲人,他还是需要时间来适应的。方步亭虽然表示欢迎他住到方家来,更好了解和相处,明诚却不以为意。而程小云的一句软话却触动了他的心肠:“你即便不愿意常来家里吃饭,也请经常来家里看看,今天你来了我看得出来,孟韦是很高兴的。”
明诚辞别众人时,方步亭习以为常的吩咐孟韦:“你开车去送送吧。”孟韦也是自然地接口:“表哥,我开车送你。”明诚不知怎么心里更不舒服了,他礼貌地回道:“不用了,我自己开车来的。”又转向孟韦,对他温柔地笑道:“哪有让弟弟送哥哥的,你又不是司机,这么晚了,也不安全,你送完我一个人回来我也不放心,早点休息吧。”
孟韦怔在当地,不知道说什么好。一直以来,大哥保持着离家出走的状态,他不得不打足精神,家里家外都挂着心。父亲和姑爹都上了年纪,受不得累,木兰又小,一团孩子气,任性娇蛮,倔起来也很让人头疼,小妈……不说也罢。可也从来没有人这么周到的堂而皇之的表达:“你也还小,我不放心。”孟韦的心里有点恼怒,但同时又觉得被人这样关心的感觉也很不错。
☆、第十五章
明诚参加了方家的这次家宴,也等于正式向方家众人及北平政经界人士承认了他和方家的亲属关系。各界对于明诚和方家的关系各怀心思,然而无一例外地都是想从这段关系着手,为己方谋取更大的利益。
明诚对此心知肚明,然而他拒绝不了“家人”这个词带给自己的诱惑,也抗拒不了自己内心那么多年对血脉归属的渴求。他从法国回沪以后,在从事着伪装谍报工作的同时,也曾不着痕迹的调查过自己的身世,然而年代久远,资料散佚严重,限于工作他必须隐蔽,也万没有想到自己的身世隐迹会在离上海千里之外的北平。也因为此,他视明家为自己唯一的家,是乱世里唯一可以获得心灵慰藉的港湾,他尊重明楼,依恋明镜,疼爱明台,即使知道自己在明家、在明镜和明楼心里的位置区别于明台,他也依然愿意为了这个家,为了这个家中的人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而现在,他在向北平分行同事征询地址后,拎着满满的礼物站在明台在北平居所的门口,意外的遇到了同样拎着食盒的方孟韦时,一时之间也不得不叹息这奇妙的缘分。
孟韦看到两手满满当当的明诚,也是意外,然而瞬间便发自内心的微笑着叫唤:“表哥,你怎么也来了?”
明诚看着这个年轻人,觉得自己再次被触动了内心最柔软的地方,他温柔的回答:“我来北平,很大程度上接手了崔先生的工作,他的事情,我也听说了,所以我来看看他的儿女。”
孟韦听到这番话,对这个表兄不自觉又亲近了几分,但他特意凑近了提醒明诚:“崔叔的事情,伯禽平阳都不知道,只以为自己的父亲去了美国。崔婶是个伶俐人,她或许已经猜到了,但是我们都没有明说。”
明诚点头会意,微微惊讶:“你叫崔先生……崔叔?”
孟韦低头:“崔叔一直很照顾我大哥,我也叫习惯了。”
明诚若有所思的点头,跟在孟韦身后,敲响了崔宅的大门。
伴随着门内吴侬软语“来了来了”和急促的脚步声,大门“吱吱呀呀”的打开,明诚比孟韦略高,透过孟韦的肩膀,看到了一个盘发身着素色旗袍的女人。孟韦已经是常客了,笑着招呼:“崔婶,我来看看孩子们。”说着侧身显出身后站着的明诚,“这是我的表哥,是北平银行崔叔的同事,今天和我一起来看看你们。”
叶碧玉看到门外两个长身玉立的年轻人,样貌举止几近相仿,一眼看上去就是兄弟两人,微微愣了一下,便笑着将两人往里迎:“谢谢谢谢,谢谢你们还想着我们,快请进!”一边招呼两个孩子叫人迎客,一边笑着寒暄:“你们兄弟可真是像!若不是差着岁数,我还以为你们两人是双胞胎呢。”明诚和孟韦听着,也相视一笑。
孟韦熟门熟路地在院子里的石凳上坐下,随手就打开了食盒,招呼着两个孩子过来吃点心,熟练地一边给孩子们分食,一边问他们最近的功课情况。
明诚看着孟韦周到的照顾着孩子们,便提着礼盒跟着叶碧玉进了屋子,将礼盒放在桌上,说道:“崔太太,我叫明诚。崔先生赴美以后,我从上海来接手他的工作,冒昧登门,打扰了。”
叶碧玉笑着回应:“原来明先生也是上海人,我们是老乡啊。您看,您来就是了,还带这么多东西,真是太客气了。”
明诚真挚的说道:“我给孩子们买了些书和衣服,也不知道衣服合不合尺寸。”
叶碧玉眼里零星有泪,但她将自己控制的很好,看着桌上的礼盒,说着:“谢谢您了……您快坐,这大热天的,您和孟韦大老远的过来,我给你们沏茶去。”
看着返身出门悄声抹泪的叶碧玉,明诚一阵心酸。他甫进门便将这居所看了通透,一间小小的四合院,正中是一间两厢的屋子,院子左边应该是厨卫间,右边也是小小两间屋子,应该是夫妻俩和孩子们的卧室。整个院子有些年头了,屋樑似乎年久失修,院子里的石砖地上正中间的屋子左边是一间堂屋,靠墙一副长条桌案,靠着长条案摆着一张老旧的四方桌,三张长凳挨着桌子边放着,右边似乎是一间书房,靠窗对门放着一张旧书桌。
明诚趁着叶碧玉去厨房的功夫,缓缓走进了书房,看得出来,这书房被精心的打扫过,桌子被擦拭得一尘不染,桌角立着一方相框,明诚拿起细看,六年了,他终于又一次看到了明台的样子。
☆、第十六章
明诚细细摩挲着相框,照片上的明台站在院中,叶碧玉立在他身旁,他们的一双儿女乖巧的站在父母身前,母亲和孩子脸上都洋溢着笑容,唯独明台神情淡然。明诚发现,一别经年,他再看到这张照片的时候,已经几乎认不出明台的样子了。他之前那样飞扬跳脱,而照片上呈现的却是一个沉默忧愁的中年人形象。
明诚禁不住再次举目打量这间狭窄阴暗的房间,他很难想象从小锦衣玉食的明台,被大姐明镜娇生惯养的明台,非定制西服不穿仰面躺在沙发上向明楼撒娇一定要买定制袖扣的明台是怎样在这么逼仄的空间里坚持了六年,违背着自己的良心为贪腐者做着假账,硬生生将自己所有的锋芒收敛,压抑成温和老实的性子,从一个银行办事员做起慢慢磨到北平分行金库副主任的位置。
明诚深深叹了一口气,或许明台离家后未有只字片语,除了隐蔽身份的原因,还有不愿意再回顾过往,不愿意面对自己过往的理由吧。他放下相框,注意到书桌上堆着的书籍,最上面静静地躺着拉丁文原版残本的《十字军骑士》,明诚霎时想到了当年明台为了偷拿明楼的文件,骗自己拿梯子爬到书柜顶端去找这本书的场景,时隔多年,书页早已翻卷,装帧线也有脱落的迹象,显示主人曾经多次翻阅。明诚的目光在这本书上流连忘返,却始终不敢去触碰,这是明家昔时三姐弟生活的唯一佐证,或许也是崔中石保留的过去唯一影子。
叶碧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