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坚默然。
周宣问:“祁宏水军到了没有?”
李坚精神一振,说道:“祁将军的一万水军就驻扎在白鹭洲码头北岸,每日在江上操练,这是我方一大臂助,皇甫继勋不敢轻举妄动,也是因为有祁宏将军在的缘故。”
周宣略略宽心,心里有点想不明白,李煜脑子清醒,怎么会想不明白这其中关节,真要拖到他一命呜呼后,这唐国不要大乱吗?
暮色沉沉,闷热异常,往日丝竹钟磬、歌舞升平的大兴宫如今被哀云愁雾笼罩,殿宇虽然高大,却让人有透不过气来的感觉。
李煜在紫宸殿寝殿,灯火不甚明亮,内侍、宫娥都是肃然不敢出声,首领太监白力士见到周宣,脸现喜色,随即敛去笑意,低语着寒暄几句,说道:“国公夫人太医令秦大人也在里面,还有景王殿下也在。”说罢便去通报,很快出来道:“娘娘请太子殿下和国公进去。”
周宣和李坚跟着白力士进到寝殿,见一张宽大的幔帐云床,有屏风隔着,一边灯火尚明,另一边只宫灯一盏,想必是李煜病眼怕见灯光。
小周后在几个宫女环侍下迎了过来,光影幽明,身姿绰约,周宣还没看清小周后地容貌,也没注意到秦雀在哪里,便拜倒在地,声音哽咽道:“姑母万安,侄婿三千里外得知消息,星夜赶回,陛下吉人天象,定会痊愈,姑母万勿焦心。”
小周后声音也哽咽起来:“宣侄,起来吧,也不知为何,见宣侄回来,姑母的心也安稳了许多,陛下昨日还说起你,盼你早日回来。”
周宣一愣,心道:“不是说老岳父李煜不能说话吗,怎么还会念叨起我来?”站起身问:“陛下现在龙体安否?臣婿能否近前拜见?”
小周后道:“宣侄稍候,我去问问陛下的意思。”
小周后腰肢款款,脚步细碎,走进灯火暗淡的屏风后,那隐没昏暗前的一刹那的窈窕背影给这沉闷地寝殿带来鲜活的生气……
大兴宫殿宇高大轩敞,大暑天也不觉得炎热,但今年的夏日格外沉闷燠热,冰肌玉骨的小周后也觉得酷热难当,也许是李煜病重,她内心焦虑烦闷,就觉得天气格外闷热的缘故吧,所以小周后没有穿那些式样繁复、裙带缭绕的宫装,只穿周宣设计的半袖旗袍,不束腰、不系带,曲曲亭亭,简单雅致……
小周后的背影虽然幽美,但周宣只望了一眼便收回目光,转头寻找秦雀,却先看到一边的景王李坤,那景王李坤眼神炽热复杂,还在盯着八幅屏风,感觉到周宣在注视他,便侧头向周宣、李坚点了点头,没说什么。
秦雀从几个女官身后走出来,眼睛亮亮的看着周宣,低低说了声:“夫君……”
这些日子这美丽地女太医常常陪着小周后照顾皇帝李煜,有时半夜还传召她进宫,近两个月每日提心吊胆,非常劳累,这时见到周宣,心里又是欢喜又是宽慰,又有点辛酸,只觉得两腿发软,想靠在夫君肩头小憩一会。
周宣没那么多顾忌,上前搂着秦雀地腰,轻轻在她眼影下一吻,柔声道:“雀儿辛苦了,眼圈都青了。”
秦雀强忍着不敢落泪,借周宣衣袖悄悄将含着的泪水抹去,嗅到周宣身上地汗味,还有水腥味、土腥味,夫君真是辛苦啊,三千里路急急赶回来,须发都无暇修理,乱篷篷的。
分别几近半载,有很多话要说,但这时只有相望沉默,周宣握着秦雀的手静静立在屏风外。
寝殿虽有十余人,但很安静,周宣眼神不行,耳朵却很灵,只得到数丈外屏风后的细微声响,有小周后柔柔细细的声音,另有一个喉底有痰含含糊糊的声嗽,那自然是皇帝李煜在说话,但周宣无论怎么屏息凝神,也听不清李煜在说什么,看来只有陪伴他多年的小周后能了解他的语意。
过了一会,小周后出来道:“坚儿、坤儿、宣侄你们三人进来……”看着与周宣手牵手的秦雀,微微一笑:“秦太医也进来。”
周宣、秦雀、李坚、李坤四人跟着小周后进入屏风后,只见床前一张矮几,壁上挂着一盏八角琉璃宫灯,光线晕黄,往昔风流倜傥的才子皇帝李煜此时半躺半卧在床上,须发不是往日那种银白,而是枯白,好似冬日的草茎,毫无生机。
李煜面容呆滞,看到周宣,眼珠子轮了一下,若不是细心的小周后,都察觉不到他点了一下头。
小周后道:“宣侄,陛下认得你呢。”
周宣赶紧跪下,见李煜伸着手,不知要干什么,不敢造次,侧头看着小周后。
小周后轻声道:“宣侄,伸手过去,让陛下摸到你。”
李煜枯涩的右手按在周宣的手背上,拍了拍,又向李坚伸手,等李坚也把手放在床沿上,李煜又向景王李坤伸手,李坤也赶紧跪下,把手搁在床沿上。
李煜很费力地把李坚与李坤的手掌叠在一起,然后示意取笔墨来,抖抖簌簌,在一方澄心堂纸上写了四个字……“兄弟同心”
李坚含泪唤了一声:“父皇……”
李坤也叫了一声:“叔父陛下……”
李煜将手按在李坚与李坤交叠的手上,呼噜呼噜说着什么,其他人都听不懂,只有小周后凝神倾听,不时还小声问证一下,李煜点头。
小周后美丽端庄的容颜肃穆,说道:“李坚、李坤接旨……”
李坚、李坤本来就跪着,这时撤了手跪伏床前,大气也不敢出。
第069章 道蕴姐姐的病
唐国开宝二十九年六月十三日酉时,小周后传皇帝李煜口谕,太子李坚即日起监国听政,敕书称制;景王李坚为尚书令,掌典领百官;吴国公周宣爵升一级,为平南郡王,从一品,以集贤殿大学士名义参知政事,辅佐太子监国。
小周后道:“坚儿、坤儿,陛下这‘兄弟同心’四字,是要你二人要互相依恃,不能兄弟阋墙,更不能相互加害,你二人好自为之,不要辜负陛下心意。”
太子李坚听到父皇终于同意由他监国,不禁松了口气,随即听到李坤为尚书令,尚书令地位崇高,位在门下、中书两省之上,唐国依大唐典制,一直不设尚书令,但在这非常时期,父皇却让李坤担任这一要职,父皇到底怎么想的啊,这不是让李坤牵制他吗?
李坤却是心里暗恨,李坚监国称制,他景王一党自然要受排挤,看来等不得叔父驾崩了,要尽早起事,不然李坚皇权稳固后,他李坤做皇帝的希望就更缈茫了,当下哀哀道:“臣侄谨遵叔父陛下、叔母娘娘恩旨,殚精竭虑,辅佐坚弟。”眼泪串串滑落,似乎被李煜手书的“兄弟同心”四字感动得不行了。
李煜虽然行动不便,说话敢口齿不清,但眼睛、耳朵却看得清、听得见,见李坚、李坤和周宣拜倒在床前,恭敬领旨,李坤还主动握着李坚的手,表示兄弟二人要同心了。这让李煜很宽慰,闭上眼睛,面露笑容。
小周后当即示意李坚三人不要出声,让陛下好好休息,又招手让秦雀近前,为李煜诊脉。
秦雀诊脉半晌,与周宣一齐退出。到寝殿外室,小周后问陛下今日脉象如何?
秦雀道:“禀娘娘。陛下脉象浮大无力,热盛气虚,但与昨日比,又有好转,再调养一月,应该能搀扶着下地行走,但要恢复到往日那么康健。恐非易事,毕竟陛下春秋已高。”
小周后点点头,李煜已过六十耳顺之年,在唐国来说也算是高寿了,此次病势凶猛,疗冶两个月,勉强保住了性命,已经是万幸了。要象恢复到以前那样是不可能了,今夜李煜同意太子监国,但宫中紧张气氛远未消除,小周后看着眼前恭立地李坚和李坤,心里微微一叹,她知道这兄弟二人很难同心。依她的心意,是想完全架空李坤,让李坤做个无权无势的清贵王爷,这样的话,以李坚平和仁慈的心性,是不会为难这位王兄的,但李煜却又要李坤为尚书令来辅佐李坚,危机还是未能解除啊。
内侍来报,清乐公主在殿外候旨觐见。
小周后看了周宣一眼,微微一笑。传旨让公主进殿。
清乐公主轻纱披帛。白晳丰腴,宛若周昉的《簪花仕女图》上地美妇人。虽然挺着个大肚子,但依然有硕人之美,一进殿,美眸一溜,看到了周宣,强压住内心欢喜,先向母后请安。
小周后轻笑道:“斛珠,你今日早间不是来看望过父皇、母后了吗,怎么这么晚又赶来?”
清乐公主见母后露出近日少有的欢颜,心知父皇病情有所好转,说道:“儿臣听说父皇病体渐次痊愈,心下欢喜,就一日要来看望两次。”
小周后道:“那你自去看望父皇,若父皇睡着了,就莫要打扰。”
清乐公主应了一声,瞥了周宣一眼,腆着大肚子进屏风后,过了一会,出来道:“父皇睡得很香,气色也较昨日好。”
小周后点头道:“你父皇见你两位皇兄能和睦相处,心下宽慰,病情自然痊愈得快。”说着注目李坤与李坚,目含深意,又对周宣道:“宣侄,你奔波多日,定然疲惫不堪了,这就和斛珠回府,明日再进宫来见姑母。”
周宣和清乐公主、秦雀拜辞小周后出寝殿,还没出殿门,清乐公主就急不可耐地问周宣:“宣郎,殿外候着地那个是夏侯流苏对吧?你怎么找到她的?”
周宣正要回答,小周后从后跟出来准备送清乐公主出殿,听到了清乐公主的话,问道:“是清源的夏侯流苏吗?”
小周后知道夏侯流苏的事,此次北上开封之前,周宣把夏侯流苏从宣州花魁一直到福州城外相救的事一一对小周后禀报过,小周后也深感此女的痴情,而且清乐公主能平安从南汉归来,夏侯流苏也是有功劳地,所以叮嘱周宣要好生寻访,现在听到夏侯流苏的名字,便关心发问。
周宣道:“夏侯流苏其实是姓慕容,先祖是鲜卑人,此事说来话长,臣侄本来想明日再向姑母禀报此事的。”
小周后道:“唤她进殿,让姑母看看她,她也是我的侄媳妇了吧。”
周宣便先出殿,对一直候在殿外的慕容流苏说了几句,然后一道进殿,慕容流苏盈盈拜倒,口称娘娘千岁。
小周后见慕容流苏男装打扮,便让她抬起头来,看她容貌,喜道:“果然是好女子。”即赐绢帛、衣饰若干,嘱咐明日随周宣一道入宫觐见。
清乐公主有些吃醋,上鸾车时闷闷不乐,周宣和秦雀低语了几句,也跟着上了清乐公主的车,也不知使了什么手段、说了什么甜蜜话,等到了翔鸾坊国公府下车时,清乐公主已经是玉面含春、眉花眼笑了。
林黑山领着一队军士在宫城外等着周宣,这时一路护送回国公府,四痴、力虎等人先回府中,周宣回府的消息已经遍国公府内外,国公府的人都是欢天喜地,因为皇帝尚在病中。不敢张灯结彩,但都集结列队欢迎周宣归来。
周宣已与清乐公主和秦雀通过款曲,得到了她们地同意,这时手挽着慕容流苏走到众人面前,准备向众人介绍慕容流苏……
林涵蕴冲了出来,口里叫着:“周宣周宣。”抱着周宣的一条臂膀又笑又跳,忽然看到与周宣手拉手的慕容流苏。愕然片刻,醒悟道:“你是流苏。”
慕容流苏很有初入夫家的羞涩。低声道:“林二小姐,你好。”
周宣见到纫针微笑着看着他,并没有过来急着与他相见,纫针裙边站着一个玉雪可爱的小女孩,细细疏疏的头发结成几根小辫,前发垂额,两只黑如点漆一般地眼眸一眨不眨地盯着周宣。小嘴抿得紧紧地,可爱极了。
“芷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