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太狠毒了,云姑娘肯定伤心自责得恨不得死了……”富裕声音哽咽,再说不下去。
许平君看孟珏面色灰败,一语不发,从不能相信慢慢地变成了相信。这么大的事情,如果孟珏没做过,他怎么不分辩?何况,孟珏杀人本就从来不手软,欧侯的死、黑子他们的死……
许平君想着孟珏的狠辣无情,想着云歌的生死未卜,强抑着发抖的声音对富裕说:“你休要再胡言乱语,孟太傅是社稷栋梁,岂会做这等乱臣贼子的勾当?先帝明明是病逝的,所有的太医都可作证,以后再让本宫听到这样的胡话,本宫一定立即治你的罪!”训斥完富裕后,许平君客气有礼地对孟珏说,“烦劳孟大人白跑一趟了,本宫的妹妹病中,实在不宜见客,孟大人请回!富裕,送客!”
富裕呆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立即跳起来,弯着身子,好似很卑贱有礼地说:“孟大人,请!”
孟珏不肯走:“平君!”语气中有浓重的请求。
许平君不理他,只对富裕吩咐:“你加派人手,看护此院,不许任何闲人进入,若有违旨,本宫严惩不怠。”
富裕响亮地应了声“是”,过来推盂珏的轮椅,把他向外推去。孟珏回头盯着许平君:“太医现在束手无策,你让我去看看云歌。她高烧不退,耽搁不得,你不顾她生死了吗?”
许平君咬牙切齿地一字字说:“我若再让你靠近她一步,才是想要她的命。从此后,孟大人是孟大人,云歌是云歌!”
眼见着就要被推出门,孟珏忍住内腹的疼痛,掌间强提了股力,使了个虚招,挥向富裕,将富裕逼退了一步后,借机对许平君说:“你先问清楚我用的是什么药害……的人,再发怒。”已经看到屋外的人,孟珏也不敢多言,只能仓促间扔给了许平君这么一句话。
富裕将孟珏推出院门,重重关上了门,几步跪到许平君面前说:“娘娘,张大夫,就是以前救过太子殿下的那个张太医,医术很好,可以命他来探看一下。”
许平君点了点头,却又叹了口气:“云歌的病不在身体,她背上的伤口,你也看见了,不是重伤,她是自己……”她是自己不想活了,许平君没有办法说出口,心里却无比清楚,一个女人先失去了丈夫,紧接着失去了孩子,当好不容易稍微平静一些时,却发现丈夫是被人害死,她还在无意中被卷入了整个阴谋,间接地帮了凶手……许平君自问,如果是自己,自己可还能有勇气睁开眼睛?
许平君只觉得心沉如铅,问道:“孟珏究竟是如何利用了云歌?”
“云姑娘不是有咳嗽的宿疾吗?孟珏当年制了一种很好闻的香屑给云姑娘治病,后来云姑娘发现,这个香正好可以做毒引,激发先帝身上的毒……娘娘!娘娘……”
突然之间,许平君无声无息地向后倒去,富裕吓得大叫,发现许平君双眼紧闭,呼吸紊乱,立即大叫太医,太医忙过来探看许平君,气得直说富裕:“你是怎么照顾皇后的?怎么惊动了胎气?你……你……搞不好,会母子凶险……”忙烧了些艾草,稳住许平君心神,再立即开了药方子,让人去煎药。
许平君悠悠醒转时,眼神虚无,没有任何神采,富裕哭起来:“娘娘,你不要再想那些事情,云姑娘会好好的,您也会好好的,你们都是好人,老天不会不开眼。”
许平君无力地说:“你去孟府叫孟珏,我想见他。”
富裕呆住,许平君小声说:“快去!不要对他无礼。”
富裕只得擦干净眼泪,向外跑去,不想出了院子,看见孟珏就在不远处的树荫下坐着。他面容蜡白,身子歪靠在轮椅上,闭着眼睛似休息又似聆听。
富裕刚走了几步,他已经昕到声响,似早猜到富裕的意思,睁眼对身后的八月说:“你在外面等着,我一个人进去。”
富裕很是吃惊,却顾不上多问,推着轮椅,进了院子。将院门关好后,又推着他进了许平君所在的堂屋。
许平君对富裕说:“你在屋子外面守着,不许任何人靠近屋子。”
富裕应了声“是”,退出去,关上了门。
孟珏推着轮椅,行到许平君身旁,想要把她的脉息,许平君手猛地一挥,躲开了他。她脸色苍白,声音冰冷地问:“你既害刘弗陵,后来又为什么装模作样地救他?”
孟珏的脸上也没什么血色,他疲惫地说:“不管你信不信,我可以告诉你,我不是没有对刘弗陵动过杀机,但我要杀他,多的是手段,犯不着把云歌拉进来。”孟珏的语气中有自负不屑,还有自伤骄傲,“我给云歌配的药全是为了治她的病,我当时压根儿不知道刘弗陵身上有毒,他的毒被我的药引发,是个意外的巧合。”
许平君眼睛盯着别处,声音如蚊呐一般:“先帝的毒究竟是谁下的?”
“我推测是霍光,至于还有没有其他人牵涉在内,恐怕永远不可能知道了,那些人应该早已经被霍光送去见刘彻了。”
“怎么可能?以前我不懂,现在可是很明白,给皇上下毒谈何容易?皇上的饮食、衣物都由专人负责,就是每口水都会有宦官先试毒,于安忠心无比,霍光如何下的毒?”
“霍光的下毒方法,我也是平生仅见,不知道是哪位高人给他出的主意,布了这么个天衣无缝的局。霍光在一座荒山中种植了一种叫‘狐套’的植物,它开的花剧毒,可令人心痛而死,这座山中还有一种野生的植物,叫‘钩吻’,可令人呼吸停止,窒息而亡。这些植物就随意地长在山上,任何人看到都不会多想,世间哪一座山上没有些有毒的花和草呢?此山多泉水,狐套和钩吻的点滴毒素融入泉水,流到了山下,山下的湖水就有了‘毒’,其实,这些湖水也不能算有毒,因为我们即使连喝几个月,都不会有任何中毒迹象,因为这些毒太少了,少得我们的身体可以自然排泄化解掉,但是,如果我们常年喝这些湖水,十年、二十年后,随着年龄增长,体质衰老,却会于某一天突然暴发疾病,比不饮用湖水的人早亡。这种事情在民间也不少见,比如某个村子出生的人大部分是瘸子,某个村子的人容易眼睛瞎,某个村子的人寿命比别的地方短,人们往往归咎于他们得罪了神灵,或者受到了诅咒,我义父却曾说过‘一方水土,一方人,人有异,水土因’。我能发现霍光的这个绝不可能被人发现的秘密,就是突然想起了这些事情。”
许平君不解:“可是皇上和皇后、后宫诸妃喝的是一样的泉水,霍光如果用这种方法下毒,其他人不是也会得怪病?”
孟珏解释道:“所以我才说霍光的这个局布得天衣无缝。他的‘下毒’还多绕了一个圈子。我查过刘弗陵的起居注,刘弗陵喜用鱼肉,而这个湖内就有很多鱼,这些鱼看上去健康活泼,和其他的鱼没有两样,实际上体内却积蕴了微量‘病因’,如我前面所说,一般人吃几条,一点事都不会有,但刘弗陵从八岁起就开始食用这些‘有病’的鱼,身体会慢慢地变差,如果没有我的香,也许还要五年左右才会病发,但是我的香,恰好激发了他体内深藏的‘病’。如果五年后他身体开始虚弱得病,没有任何人会怀疑是毒,因为试毒的宦官没有一点事情。”
许平君喃喃说:“因为试毒的宦官不只一人,而且这些试毒的人吃的量也和刘弗陵不一样。”
孟珏点头:“可以说,即使我们今日站在霍光面前指责他下毒,我们也没有任何证据。水有毒?霍光可以立即喝给你看!鱼有毒?霍光也可以立即吃给你看!哪里都没有毒。”
许平君寒意侵体,声音发颤:“霍光他究竟想要什么?他难道不明白吗?这个天下终究是刘家的天下,即使杀了刘弗陵,他想篡位登基也根本不可能,他谋反的那天,就是天下藩王起兵讨伐他的一天。”
“我推测,霍光从没有想过自己登基,他只想做实际上的‘皇帝’。如果刘弗陵好控制,听他的话,那么他可以随时中断养‘鱼’,如果不好控制,那么刘弗陵会在二十五岁左右就身体变差,生怪病而亡,这个时候,刘弗陵应该已有儿子,还恰好是幼子,而且按照霍光的计划,还应该是有霍家血脉的孩子,霍光自然可以挟幼帝以令天下,天下藩王没有任何理由声讨他。”
“刘询他……他知道霍光的事情?”许平君身子簌簌发抖,她一直知道霍光权势遮天,是个很可怕的人物,可是她怎么都想不到,他已经可怕到了如此地步!给一个八岁的孩子下毒,预谋二十年后的天下,这是怎样的谋划和心思?难怪上官桀和桑弘羊会死,他们怎么可能斗得过这样一个深谋远虑、狠毒无情的人?难怪刘询明知危机重重,仍急着要立虎儿为太子。
孟珏淡淡应了声:“嗯。”
许平君的面颊抖动得几次想说话,都话语破碎,不能成声,最后才勉强吐出了句:“我……送给云歌的……香囊可……可有问题?”
孟珏身子靠坐到了轮椅上,声音不大地说:“不仅仅是有问题,还是很大的问题!刘弗陵的毒虽然被我的香引发,实际上是因祸得福,因为再晚两三年,即使扁鹊再世,恐怕也没有办法替他治好这非病非毒的怪病。这次病发,却机缘巧合地让我发现了他病的源头,然后想出了救治的法子。其实他的毒大部分已经被我清除,但他中毒的年头太久,所以身虚体弱不说,有些余毒还要慢慢地靠调理去拔,不过只要方法得当,两到三年就应该可以完全恢复健康。他当时身体内的状况正是新旧交替时,刘询送的香囊,压制了新气生,引动了体内残存的余毒,所以……所以我也再无能为力。”
随着孟珏的话语,许平君大睁的眼睛内,一颗颗泪珠顺着眼角滚落,再无声无息地渗入盖着她的毯子里。
“你为什么不向云歌解释?”
“我没有信心她会相信,而且……更重要的是……如果解释,就会牵扯出刘询,这事太过重大,我怕云歌会有生命危险。再说了,让她知道她曾无数次亲手做过鱼给刘弗陵吃,也许在刘弗陵吃不下饭时,她还特意夹过鱼片给他,劝他多吃一点,她又是什么感觉?难道就会比现在好过一点吗?很多事情,如果能不知道,还是一辈子不知道的好,所以若不是被你逼得没有办法,我绝不会告诉你这些。”
许平君心中对孟珏感情复杂,恨叹道:“孟珏,如果你能告诉先帝或云歌,他的病是因为你的香无意引发的,也许先帝根本不会死。我即使送出了香囊,也害不到他们呀!”
孟珏呆住,怔怔不能说话。
许平君的眼泪仍在不断地滑落,可她的声音却已听不出任何异常,只是异样的冷。
“我把云歌交给你了,你一定要救活她!我回宫了。”说着就掀开毯子,要起来,孟珏想伸手扶她,她躲开了他,叫富裕进来。
“平君,你不如让富裕先陪你去别处住几天,或者回娘家……”
“家?”她曾有过家吗?许平君笑起来,一面扶着富裕的手向外走,一面说,“我不回未央宫,还能去哪里?”
夏末的阳光正是最明媚绚烂时,她却是连骨头缝子里面都在发冷,眼里所看见的只有黑灰色,没有任何光亮温暖。原来这就是被最亲的人利用的感觉,原来这就是伤害到自己最亲的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