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犹有不甘地闭上了嘴。
刘贺又四处打量了一番花圃,猛地转身,匆匆向书房行去。
三月急得大叫起来,追向刘贺:“大公子,你怎么又去了?”
刘贺回过头,挥手让她下去,一面温和地说:“我去给老三个理由救人,让他救人救得好受一点。”
三月看到刘贺的神色,不敢再放肆,忙停了脚步,恭敬地说:“是,奴婢告退。”
孟珏听到推门声,见又是他,几分疲惫地问:“你还有什么事情?”
刘贺坐到他对面,敛了惯常的嬉笑之色:“我想告诉你件事情。”
孟珏仍研究着水晶匣子中的穿骨针,只点了点头。
“不知道月生有没有给你讲过他遇见你之前的一段经历?”
孟珏手下的动作停住,却仍然没有说话。
“先帝末年,因为吏治混乱,民不聊生,无数失去土地的流民被*去抢夺官府粮仓,官府下令拘捕追杀这些‘造反’乱民,月生就是他们中的一个。为了活命,月生的父亲想带着他逃出汉朝。在逃命的路上,他父亲被官兵杀了,而他却被一个少年和一个小女孩救了,救他的女孩子叫云歌……”
孟珏一下抬起了头,直盯着刘贺。
“月生的性格,你也知道,他愿意把兄弟的责任背负到自己身上,却不愿意让兄弟为他背负责任,所以,这些事情都是我和月生喝醉酒时,从他偶尔提到的片段中拼凑而成,甚至我根本不知道救他的女孩子叫什么名字,直到那一日……直到那日在甘泉山上,他因我而死。l临死前,他断断续续地向我托付一些事情,我半猜着约略明白了救他的女孩子叫云歌,他还让我照顾他的亲人……当时,他有很多事情想嘱咐我,却都已经说不出来,我哭着对天发誓,一定会替他报恩,一定会替他照顾好他唯一的亲人,也就是你。”
说到这里,刘贺的声音有些沙哑,他平静了一会儿,才又说:“后来你来找我,我才见到月生常常提起的弟弟。我想着,今生今世,不管你如何对我,我都一定会把你看做亲弟弟。为了完成月生的另一件心愿,我下了大工夫四处寻访云歌,却一直苦觅不得。没想到,最后得来全不费工夫,你竟然向一个叫云歌的女孩子求亲,又追着她从西域到了长安。我当时去长安的目的根本不是为了查探你的举动,而是为了见她。一见到她,不需要任何证据,我已知道这个云歌就是我要寻觅的‘云歌’ 了。可是那个少年呢?根据月生的点滴描述,少年和云歌之间也应该刚认识不久,我以为是你,因为根据月生的描述,他被救的时间,似乎和你与云歌认识的时间一致,地点也一致。”
刘贺看着孟珏的视线十分复杂:“你对云歌的事情比我清楚,听到这里,你应该已经知道,救了月生的少年是谁了。我是最近才想明白这件事情,也才明白为什么月生在甘泉山上看到刘弗陵时,表情那么复杂。”
孟珏的声音冷如冰:“你既然决定隐瞒,为什么要现在告诉我?”
刘贺长嘘了口气:“这是月生在临死前,对我说的话。我已经不能为他做任何事情,这是我唯一能为他做的。”他摊了摊手,苦笑着说,“是,我有私心,我只是想着让自己的良心能安稳些,所以不想你去为月生完成心愿。可是,现在发现,月生欠刘弗陵的,只有你能代他还上。”
孟珏的脸色有些发青,刘贺做了个害怕的表情,跳了起来,又变成了他一贯的惫懒样子,一边匆匆往外跑,一边说:“我走了!想打架去找六月他们!今日没有工夫奉陪。”
孟珏凝视着桌上的水晶匣,眼中是各种情绪都有。
屋外树上的知了拼了命地喊着“知——了——”“知——了——”。
知了?知了!人生有些事情,不知道会更好。
“砰”的一声巨响,书房的门突然被人踢开。
难得动怒的孟珏,突然情绪失控,手在桌上拍了下,桌上一个石砚台呼啸着直击来人命*。
孟珏将砚台击出后,才看到来人是云歌,大惊下,又忙飞身上前。
云歌一踢开门,就满腔怒气地往里冲,根本没有想到孟珏会拿砚台砸她,等看到时,脑袋有些发蒙,紧迫间冲势根本停不下来,而孟珏离砚台还有一段距离。
眼看着砚台要砸到云歌的脑袋上,孟珏急中生智,随手拎起架子上的一壶用来擦木器的桐油朝云歌脚下泼过去。
随着一股刺鼻的味道,云歌“啊”的一声尖叫,脚下打滑,重重摔到了水磨青石地上。
毫厘之差,砚台从她头顶飞过,砸到了院子中,将一株胳膊粗细的树当场砸断。
Chapter 19 未央夕照
刘弗陵自八岁登基,到现在,有将近十四年的《起居注》。孟珏在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内,把近十四年的记录全部看过,并且仔细做了笔记。
一边翻着各年的笔记作对比,一边思索着刘弗陵的所有症状。突然,他的视线停住,似有所悟,迅速将笔记从头到尾翻阅了一遍,扔下竹简,匆匆出门。
两个多时辰后,又匆匆返回,吩咐三月和六月陪他出城。
马车一路小跑,直出了长安城。行到一处荒无人迹的山下,孟珏命停车。三月和六月面面相觑,不知道他想干什么。
孟珏笑道:“都陪我去爬山。”
孟珏已经在屋子里闷了多日,难得肯出来散心,两人都笑着应“好”。山脚附近没有人家,林木更比别处茂盛,充满野趣。山中水源也充沛,各处都有溪流、瀑布,或大或小,到山脚下汇成了一个大湖。湖水清澄如镜,野鸭、野雁成群结队的在湖面上游过,冷不丁地还能看到几只仙鹤、天鹅翩跹飞翔。
阳光照耀处,偶尔会有鱼儿跳出水面,一身银甲,一个漂亮的摆尾,“扑通”一声又落入水中。
惹得三月一时大呼,一时小叫。
孟珏笑赏了会儿风景,沿着一条溪流,攀缘上山。怪石嶙峋,植被密布,根本没有道路。不过三人武功很好,所以都不觉得难走,三月甚至认为比爬那些山道有意思。
山上多柏树、榆树,郁郁葱葱的枝叶将夏末的骄阳全数挡去。岩壁上长满藤萝,随风轻荡。溪水从岩石上流过,将藤叶冲刷得翠绿欲滴。稍干处,开着紫色的小花,虽算不上好看,却十分清新可人。三月从水里捞了几片紫色碎花,笑问:“公子,这种藤叫什么名字?没有在别处见过。”
孟珏笑看着岩壁,淡淡说:“野葛。”
待上到山顶,孟珏立在崖边,眺望四处。
阳光下,绿意一片,只看见盎然的生机,看不到任何阴暗下的腐叶。三月在灌木中跳来跳去地四处乱转悠。不一会儿,人已经跑出了老远。突然,她惊叫了一声,吓得六月以为她遇见毒蛇猛兽,赶紧过去,却见三月呆呆看着前方,喃喃说:“好美!”
高大的榆树下,一片了无边际的紫红色花,绚烂、艳丽得如同晚霞落到了地上。
花朵大小不一,大的如海碗一般,小的只酒盅一般,但形状都如钟,微风过处,每一个“钟”都在轻颤。整片看去,又如仙女披着彩霞,曼妙起舞。花丛旁的岩石上,时缓、时急流动着的溪水,好似乐神的伴奏。为了几朵花,都能叫?六月好笑:“女人!”
三月恶狠狠地要打他:“难道不美吗?公子,你帮我评评理!”
孟珏静静立在他们身后,凝视着眼前的紫红晚霞,淡淡笑道:“十分美丽。太阳快下山了,我后门回去。”
依旧沿着溪流冲刷出的沟壑而行,下山比上山快许多,不大会儿工夫,他们已经回到湖畔。
回程的马车上,孟珏靠着软榻,沉沉睡去。
六月放慢了马速,三月小声对他说:“公子很久没安稳睡过了。日后,我们该多叫公子出来转转。”
一夜无梦。
孟珏醒来时,未如往日一般立即起身,只望着窗外渐自的天色。直到日过三竿,三月已经到门外偷偷听了好几趟动静,他才起来。简单洗漱后,他就去求见刘弗陵。
刘弗陵有事耽搁,仍在前殿。七喜让他先去宣室殿等候。日头刚过正午,本该十分炎热,可宣室殿内,花草藤木布局有致,枝繁叶密,把阳光和炎热都挡在了外面,殿内只余阵阵幽香,习习阴凉。云歌坐在廊檐下,低着头,打穗子。打一会儿,拆了,重来,再打一会儿,拆了,又重来,笨手笨脚,却不见她不耐烦。眉尖紧蹙,似挽着无数愁,目中却是柔情无限,带着甜意。孟珏进了殿门,立在一角,静静看了她许久,她一无所觉,只一遍遍结着穗子。
抹茶从殿内出来,看到孟珏的视线,心中一惊,唬得话都说不出来。孟珏的眼光从云歌身上转开,笑向抹茶问好:“七喜公公让下官在此等候皇上。”
抹茶看到盂珏惯常的温润儒雅,方释然,笑道:“孟大人请到正殿内来等吧!”
云歌却站了起来,寒着脸说:“孟大人,若有公事禀奏请进,若不是,请离开。”
孟珏道:“我有几句紧要的话和你说。”
官内的事情,历来是少问少做,孟珏最近进出宣室殿又都是云歌招呼,从不用别人,所以抹茶见状,忙蹑步退了下去。
云歌毫不为孟珏所动,冷斥:“出去!”
孟珏快步走到她身侧,云歌怒意满面,扬声叫人,想轰了他出去:“富裕!”孟珏压低声音,快速地说:“我已经知道皇上得的是什么病,三个月内,我保证让他的病全好。”
富裕匆匆忙忙地从殿后跑出,却看云歌表情古怪地呆呆站着,有惊喜、有不能相信,还有悲伤和愤怒。“姑娘?”他试探地叫了一声。云歌对富裕指了指殿外,富裕立即到外边守着。云歌坐了下来,冷冷地说:“你上次答应我,会给皇上治病。可你是怎么治的?这次我为什么要相信你?”
孟珏坐到云歌身侧,看着她手中的穗子,淡淡笑着说:“你既看过记录穿骨针的书籍,应该知道此针是用来查探疑难杂症的最好工具,只是使用太过凶险,所以渐渐失传。我用它,并非胡乱使用。何况我上次只答应你,会给皇上治病,并没有答应你如何给他治,何来我不守诺之言?”
孟珏竟然振振有词,云歌气得手直发抖,可想到刘弗陵的病,那口气只能忍着:“那你这次会如何给皇上治?”
“我会用最好的法子给他治病,有些痛苦是无法避免的,但我会想法尽力减少。”
云歌带着紧张,慢慢问道:“你真的能治好皇上的病?”
孟珏非常肯定地说:“虽然要花点工夫,皇上只怕也要吃些苦头,不过我能治好他。”
煎熬了这么多日,终于看见了肯定的希望。云歌眼中泪光隐隐,刹那间的狂喜,让她差点冲口而出“谢谢”,却又顿在了舌尖,变成了苦涩。
孟珏淡淡问:“我的条件依旧,你愿意守约支付诊金吗?”
云歌僵了一会儿,默默点头。
“这是你自己的选择。”孟珏似有些疲惫,声音有些暗沉,“我会遵守今日的诺言,尽心为他治病,你也一定要守诺。”
云歌又默默点了点头,将手中刚结了一小半的同心结,当着孟珏的面,一点、一点地拆掉。
孟珏未再说话,只眼中黑影沉沉。
两人之间充溢着令人窒息的沉默。
富裕探着脑袋,悄声说:“姑娘,皇上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