矗
这时的庞鹏云就感到心里一热,眼泪差点流出来,欧阳江河在每次训练中,他都要站在指挥塔台上,注视着欧阳江河的一举一动,一招一式,他的技术几乎挑不出什么毛病,他觉得这个虎虎有生气的年轻人,比自己的飞行技术还要好。他从来没有表扬过欧阳江河,欧阳江河每次飞完一个科目从机舱里走下来,他都是报以赞许的一瞥,满脸都是欣喜之色。欧阳江河探询地望他的目光时,他总是把脸别开,去望远天。这时,他就望见了那片盲区,他又想起了老战友欧阳河。当年他应该毫不犹豫地飞进盲区,而结果,欧阳河却抢先一步,一想起这些,他的心里就有了一种深深的遗憾。这种遗憾折磨着他许多年了。
欧阳江河对庞鹏云也有种说不清的亲近感,他看见他,就像见到了父亲。庞鹏云在他的心里已经成了父亲欧阳河的化身。他崇敬他,就像崇敬父亲一样。
那天晚上,他在庞鹏云师长面前毫不掩饰地说:我飞进了盲区。
“砰”的一声,庞鹏云握杯子的手颤了一下,杯子掉在地上,碎了。
他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问了一遍:你说什么?
欧阳江河又把刚才说的话重复了一遍。
胡说!他的手重重地拍在了茶几上,整个茶几都在拼命地摇晃着。
欧阳江河只好说出了两次飞进盲区的经过。
庞鹏云怔怔地看着他,他站在那里,庞鹏云就那么怔怔地望着他。
他望见了庞师长两鬓生出的花白的头发。
久久,庞鹏云悻悻地说:这不可能。
真的!他说。停了停他又大着胆子说:要不我再飞一次?
他说完这句话便后悔了,因为他看见庞师长那张脸充满了血色。
胡说,你在胡说!庞鹏云浑身都在发抖。
庞鹏云起身站在窗前,一动不动地凝视着窗外的夜空。
他悄悄地离开庞师长的家。
就在这件事的第二天,他突然被宣布停飞了。没有人知道他停飞的原因,只有他和庞师长心里清楚。
庞鹏云万万没有料到的是,一直装在他心里的盲区,就这么轻而易举地被欧阳江河粉碎了。
盲区——自然设置给人类的恶魔。这个恶魔一直装在庞鹏云的心里。这座机场刚组建时,他与欧阳河编队飞行,探索盲区,标明盲区的方位,当时能肩负起此重任的惟有他和欧阳河。那时他们都还年轻,年轻的血液在体内奔涌。他们俩人都想率先驶进盲区,哪怕是牺牲也在所不惜。后来还是欧阳河抢先了一步,因为他是自己的战友,也因为他是长机,欧阳河没有牺牲在战场,却牺牲在了盲区里。从那时起,他的心里就筑起了一道屏障——盲区。它在他的心里生根、结果。
那时他仍然年轻,有多少次飞行时,他绕着盲区飞了一圈又一圈。他不相信盲区会比敌人的机群更可怕。有多少次,他调整好了方位,加大了油门,准备全速冲过去,即便是刀山火海,他也不会畏惧,结果在那一瞬间,理智占了上风,他驾驶着飞机从盲区周围绕了过去。这种冲动这种决心他下了许多次,最后他还是战胜了自我。
有多少回梦里,他都飞过了那片盲区,他激动得大喊大叫,结果就醒了。醒来之后,他久久睡不着,眼前总是晃动着欧阳河的身影,他自己也说不清这时他会为什么想起欧阳河。于是他在心里热热地叫了声:伙计——
时间久了,理念终于战胜了冲动,他想,盲区就是盲区。
盲区是他庞鹏云和欧阳河共同标明的,因为盲区,欧阳河成了烈士,他成了功臣。于是他从团长到师长。盲区成了他和欧阳河的标志。盲区如同风化的沙石,一点点地流蚀到他的血肉里,成为他生命和事业的一部分。他盼望着盲区从自然界消失,他又怕盲区消失。盲区像块巨石深深地吸引着他的身心。每逢大青山冒出一缕缕神秘雾气的时候,他都激动异常,几乎跑步登上大青山,让那一团团神秘云雾笼罩住自己。他在内心里喊叫着:来吧,来得越猛烈越好!
有一段时间,大青山风平浪静时,他就坐卧不宁,心里空空落落的,仿佛丢失了什么。最后连他自己也意识到,自己这生这世无论如何不能和盲区分开了。他想,总有一天,他要飞越盲区。但想不到的是,盲区竟真的突然消失了?
上级有几次想提升他,都被他谢绝了。他知道自己离不开盲区,离不开这片天空。他怕失去盲区,就像当年怕失去战友欧阳河一样。如今,欧阳河失去了,他再不能失去盲区了。盲区是欧阳河和自己的化身。
欧阳江河万万没有料到自己会停飞。
就在他被宣布停飞的第二天傍晚,他爬上了大青山。他还没有走到那个焦糊的大坑旁,便看见了庞鹏云,庞鹏云背对着他,默默地站在父亲的石碑旁。
他有些犹豫,想回去。但他还是走了过去,庞鹏云一直没有回头,仍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
他立在庞师长的身后。
庞师长突然说:跪下!
他愣了一下。
庞师长又重复了一遍:跪下!!
他跪下了。面对着父亲的石碑,还有那个盲区坑。
这时,庞师长缓缓地转过身体,他看见了庞师长眼里噙着的泪水。
他跪在父亲的石碑面前,似乎在面对一座大山,他想和庞师长争辩些什么,关于盲区,还有自己两次成功飞过盲区的体验。
他跪在父亲的石碑旁,脑子里空濛一片。
不知什么时候,庞师长已经离开了,他扭身去望,看到了庞师长远去的背影,在那一瞬,他发现庞师长老了。
那一次,他久久地跪拜在父亲的石碑前。他似乎听见了父亲在和他说话,父亲都说了些什么,他又一句也听不清,他又听见父亲在抽泣,最后他逃也似地离开了父亲。
他相信,迟早有一天,庞师长还会让他飞的。他坚信这一点,他等待着。
白晔的这一封来信,打乱了他平静的心绪。他想使自己冷静下来,让自己好好想一想,可是白晔的身影无时无刻地都在他眼前闪现,她的音容笑貌影子似地伴着他。
他想,自己真的是爱上白晔了,他再也离不开她了。
他终于给她回了一封信,他不知写什么,只写了简单的几个字:
白晔:
我永远爱你!
信发出去了,出乎他的意料,白晔却一连几天也没有回信。他甚至怀疑自己的信寄丢了,白晔才没有收到。就在他准备给白晔写第二封信时,突然收到了白晔的回信,白晔的信也只有几个字:
欧阳江河:
谢谢你,我也永远爱你!
5
指导员的哑巴女人来了。
齐指导员已连续三年没回家了,他把每年的假期都用在治疗丙肝上了。他差不多每年都要住一次卫生队,利用假期,去医治他的丙肝。哑女这次来队,对指导员来说却很突然。指导员对哑女的到来,愁眉苦脸。
哑女果然像老兵说的那样,长得眉清目秀,鲜亮无比。哑女的身材也很好,在兵们眼里,简直就是亭亭玉立。皮肤很白,一双眼睛总是笑着,要是哑女不哑,简直是无可挑剔。
哑女现在在街道一家生产螺丝钉的工厂里上班。刚成亲那会,这门亲事曾传为佳话。付晓明干事那时是刚入伍的新兵,在宣传科报道组工作,付晓明把齐指导员这一佳话写了篇通讯发表在《空军报》上,指导员的佳话便为众人所传颂了。
从那以后,指导员便终日愁眉苦脸的,后来又得了丙肝,气色就愈发的不好看。哑女不来的日子,心情似乎比哑女的到来要舒畅些,哑女一到,便没有个晴朗的时候了。哑女与指导员结婚已有些年月了,但还没个孩子,哑女的腰身就依旧美丽苗条。
哑女的到来,激活了警卫连的一潭死水,兵们似乎都显得很快乐,只要哑女出现的地方,就有兵们的笑声。哑女虽哑,却不聋。她是小时候因喉咙发炎而哑的。
哑女特别爱看兵们出操站队,她含着笑,新奇地站在一旁,看兵们列队出操,兵们在哑女的注视下,个个显得神情快活。指导员很不高兴,站在队列前,眉头拧了,挥着手冲哑女说:回去,快回去!
哑女听到了,很不情愿地向回走了两步,便停住了,仍回头看,指导员就再挥挥手,哑女一步三回头,美丽而委屈地往回走。
哑女无事可干的时候,会经常出现在猪舍里。猪舍里的母猪下了一窝小猪崽,因为刚生下来不久,李胜明怕母猪压伤了小猪,便搬了凳子坐在猪舍旁,看护着。哑女第一次见到这些活蹦乱跳的小猪时,神情显得很快活,她拍着手掌,眉飞色舞的。然后扳着指头数那些小猪崽,告诉李胜明一共是十一只,李胜明就点头。
哑女长久地望着那群小猪,望着望着就有些神伤的样子,再也高兴不起来了,便坐在李胜明身旁的条凳上。李胜明见状把身子往外又让了让。李胜明看守这些小猪时,拿来了一些最近两天的报纸,他一边读报,一边看护着这些小猪。哑女也拿过这些报纸看,李胜明刚开始以为哑女只是看着玩。哑女看了一会儿,冲李胜明比划着什么,李胜明不懂哑女的手势,显得很茫然。哑女就从兜里掏出一支笔,又掏出一个本,她写:部队是不是要在南线打仗了?
哑女的字写得很娟秀,这大大出乎李胜明的预料,李胜明就说:也可能打,也可能不打。
哑女听清了,在小本上又写:你愿意打仗么?
李胜明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半晌说:听从组织安排。
哑女又写:你是一个很好的战士。
李胜明看完就笑了,哑女也笑了。哑女笑的时候很好看,唇红齿白的。望着哑女,李胜明觉得自己的脸在发烧,他闻到了哑女身上飘来的一股很好闻的气味。
然后俩人边看报纸,边看那些猪崽,时光悄悄在俩人身边走过。
李胜明就想到了月娥姑娘。月娥姑娘是卖菜的,家就住在离机场不远的村子里,月娥家种了许多菜,吃不完就拿到集市上去卖,李胜明是买菜时认识的月娥姑娘。月娥姑娘的笑也很好看,嘴角一弯一弯的,身上也有一股好闻的气味。
自从李胜明被调到了炊事班,负责喂猪,他便担负起了为连队百十多号人买菜的任务,他差不多隔两天就要到集市上买一回菜。认识月娥以后,他总是买月娥的菜,月娥卖的菜从不缺斤少两,有时称完了还要送给李胜明一些。李胜明觉得月娥这姑娘心眼很好。有时集散了,月娥的菜仍没卖完,李胜明就帮着把菜拉回去,李胜明每次去买菜都骑一辆三轮车,他每次帮月娥把剩菜拉回去,月娥总是对他谢了又谢。他下次再买菜时,她就把菜都准备好了,李胜明比较过,留给自己的菜总是最好的,价钱也低一些。李胜明的心里就很感动。
李胜明想起月娥时就有些走神,哑女似乎看出了他的心思,于是又在小本上写:你想家么?
李胜明看了,苦涩地笑一笑,摇摇头。
哑女又写:齐指导员,我的丈夫总也不回家,他也不想家,可我很想他。
哑女写到这里脸又红了,水汪汪地望李胜明。李胜明就很不好意思地笑一笑。(文*冇*人-冇…书-屋-W-Γ-S-H-U)
哑女看了一眼那些欢蹦乱跳的小猪崽们,又写:我想要一个小宝宝,可爱的小宝宝。
李胜明这次肯定地点点头,哑女在他心里一下子变得清新可爱起来。他心里想:齐指导员为什么不要一个孩子呢?
每到吃饭的时候,李胜明总是替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