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越盲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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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越盲区- 第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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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老师夫妇是个有心人,逢年过节时,总要买上两瓶酒,让陈平送给干爹。陈平每次去总要在干爹家呆上半天,不仅吃饭,而且每次回来从不空手而归,不是几尺布让他做衣服穿,就是小孩吃的玩的。陈老师夫妇就暗自对陈平说:到什么时候也别忘了干爹的恩情。

张断指对待自己的亲生女儿张芳,从来没有这么偏爱过。张芳在家里像棵没人侍弄的小草,自然而又随意地生长着。她有些嫉妒陈平,每次陈平去,她总是躲得远远的。在学校里见到陈平,她从不和他说话。陈平在心里把张芳看成了自己的妹妹,张芳每次受到别人欺负,他总是打抱不平。可张芳却不领陈平的情。

陈平大一些的时候,他仍不时地去干爹家走动,可他再也不收干爹的馈赠了。只有那顶军帽例外,他收了干爹送给他的军帽。

他对干爹说过自己想去当兵。

干爹说:当兵好是好,可当兵不打仗也没啥意思。

这是陈平几年前和干爹的对话。

陈平对自己当兵充满了信心,他担心的是白晔。

这天田壮和张芳把从菜场拾回的白菜叶扔给那头猪吃。猪一边香甜地吃着,一边感激地望着两个人。田壮一边把菜扔到猪面前一边说:李胜明你多吃点。张芳站在一旁就抿着嘴笑。

这时李胜明就来了,李胜明看到了猪,看到两个人,突然就蹲了下去,眼泪也随着流了下来。田壮忙走过来,拍着李胜明的肩头说:咋了?你妈发丧完了?

这么一问,李胜明的眼泪流得更欢畅了,他压抑着自己,不使自己大声痛哭起来。

田壮和张芳见李胜明这样便都有些慌,田壮就着急地说:到底发生了啥事?

李胜明满脸泪水地说:这下可苦了我爹了。

两个人仍不解,疑疑惑惑地望着李胜明。李胜明便一边流泪,一边说出了自己的事。

母亲死了,李胜明和父亲都感到了一种从没有过的轻松,这种轻松远远大于失去亲人的悲伤。发丧了母亲,屋子里一下子空荡了起来,父亲坐在床沿上吸烟,李胜明蹲在地上。

父亲闷着说:你妈去了,再用不着人为她煎药、洗衣了。

李胜明就想到了那些辛苦而又忙乱的日子,他望了眼父亲身后那张空荡荡的床,便想起了昔日整天卧在床上的母亲。心里一热,泪水就涌了出来。

父亲又说:咱们借了村人那么多钱,这辈子你爹怕是还不上了。

李胜明低下头,在衣兜里抠了烟沫卷烟,手却抖得半晌卷不起那烟。

父亲说:以前村人不好意思上门讨债,那是看着病人的面子,如今你妈去了,怕日后咱家推不开门哩。

李胜明终于把烟卷好了,深吸了一口,这回他平稳了下来,很清晰地说:过几天我就到生产队做工,咱们还人家的钱。

父亲半晌没有说话,却滴下了两滴浑浊的泪。李胜明终于看见父亲哭了,母亲去时他没有看见父亲流泪,现在父亲终于哭了,李胜明的心便一颤一颤的。

父亲说:你爹、你爷在这田里做了这么多年活路,结果还不是欠下一身的债,你再做上一辈子,怕也还不上这笔债哩。

父亲说到这“嗬嗬”地哭了,一双粗糙的老手捂住了脸。

李胜明在那一瞬问想了许多,他想起了爷爷、父亲、村人们,还有土里刨食的祖祖辈辈。

父亲似乎下了很大决心地说:我想好了,你还是去当兵吧,走得远远的,这辈子别像你爹这样……

父亲说不下去了,一双粗糙的手在脸上抹着。

父亲还说:咱家几代人,就数你有文化,你要是没有个出头之日,我对不起你死去的妈哩!

父亲终于说不下去了,他走到门外,背着手立在院中,父亲似乎想找点什么事干,又似乎没有想好,他就那么恓惶地在院内立着。

那天晚上,家里果然来了许多村人,有男也有女,他们在院里,有的找地方坐了,有的蹲了,他们一律吸了父亲卷好递过去的纸烟,烟火明明灭灭地燃满了院子。

村人说:他叔,上秋了,转眼就到新年了。

父亲说:哎,可不是。

村人又说:他叔,我家二小子的婚定了,喜事就定在新年。

父亲说:哎,喜事呀。

村人还说:他叔,按村理儿呢,他婶刚去,有些话不该提,可我家实在紧巴。其实呢,你家三年前借我的六十元钱也不是个啥大数,可我家二小子要成亲,家里正等着用哩……

父亲:哎……

父亲的头低了,一时院里静默了。天上的星空干干净净。

李胜明坐在门坎上,望着院子里的村人们,他看不清他们的脸面,村人们似乎也有许多难言的事,他们一律垂着头。

另一个村人说:李哥,真对不住哇,孩子他奶奶前几日住院哩,医生说得住些日子哩,城里的医院不比咱乡下,一片药要几分钱哩,要不然我也不会这么急逼李哥还我那五十块钱,其实钱算啥……

父亲说:哎……

村人又说:……

父亲说:哎……

村人还说:……

父亲说:哎……

最后村人就散了,院里只剩下他和父亲,他们久久都没有说话。

父亲在脚边摸起支烟头,点燃,哑着嗓子说:你明天去城里把那头猪卖喽,钱就别拿回来了,求求你城里那些同学,咱这兵一定要当上,走吧,走远远的……

李胜明没有说话,他望了眼干净的星空,又望了眼老气横秋的父亲。

他说:爸,我不走,我帮你干活,还钱。

他说完这句话,看见父亲的身子抖了一下,父亲挥起手突然打了他一个耳光,他被父亲这一耳光震惊了,捂着半边发热的脸,他从记事起,父亲这还是第一次打他。

父亲打完他似乎也愣住了,他呆呆地望着李胜明,突然就跪在了儿子面前,父亲说:爹这点心思你还看不透?要是没你,我就和你娘一起去了,走吧,爹不能再欠你的了……

他和父亲就搂在了一起,他和父亲哭了许久,后来夜雾就笼了小院。

那一夜,两个人都没有睡,父亲隔半晌叮咛他一回。

父亲说:出门不像在家里,该花钱的地方别小气,那头猪的钱你自己支配。

父亲说:当了兵就写封信回来。

……

父亲说:爹这辈子到头了,你别操心我,爹盼你混出个人样来。

父亲说:咱们家祖祖辈辈,没有一个人走出这村子,你要混出个人样来,你可是咱家的高中生哩。

他一边听着父亲的话一边流泪。

后来鸡就叫了,他要起来给父亲做饭,父亲阻止了他。这次父亲执意要自己做饭,他还是起来了,他一边帮父亲烧火。一边看父亲在灶台上忙碌,心里就阴晴雨雪的很不是个滋味。

吃完饭,天还没亮透,父亲便把他送出了院门,父亲说:这辈子你爹无能啊,不认识城里的头头脑脑,以后只能靠你自己了。

他喉头发紧地告别了父亲。

田壮听了李胜明的叙述,心里就显得很沉重。张芳的眼圈就潮潮的。三个人静默一会儿,张芳说:要不晚上我领你去我家,见见我父亲。

李胜明就说:其实我并不想当兵,又怕辜负了我爹。

当兵吧,咱们一起去,到时候也有个照应。田壮说。

当下田壮便帮着李胜明把那头猪赶着,卖了,卖了一百一拾元钱。李胜明颤抖着手把卖猪的钱数了又数,他生平第一次见到这么多钱,后来他把钱揣在了怀里。

三个人往回走时,路过一家商店,李胜明走进去,买了两瓶酒,让张芳提上。

张芳不接,李胜明就说:这是给你爸的一点心意,要不我咋好意思求你爸。

田壮也说:收下吧。

张芳就收下了,张芳说:现在我先回家,跟我爸说说,晚上你来我家。

李胜明点点头。

田壮说:这几天你就住在我家。

李胜明眼圈又红了。

俩人往回走时,看见了电线杆子上贴的标语,那上面说:一人参军,全家光荣。

李胜明就在电线杆旁停下了,他伸出手在那标语上摸了又摸。然后说:要是咱们能一起当兵,该多好哇。

田壮说:能,一定能!

田壮这句话,似乎是在说给自己听。

晚上的时候,张芳又来到田壮家,田壮正和李胜明坐在田壮房里焦急地等待着。

张芳又把那两瓶酒提了回来,李胜明看到那两瓶酒,脸色立马就灰了下来。

田壮忙问:咋,你爸不肯帮忙?

张芳嗫嚅地说:我把李胜明的事跟我爸说了,我爸好半天没吱声,后来就让我把这酒提回来了。

田壮就说:看来你爸不想帮忙。

张芳又说:可我爸让李胜明去一趟。

李胜明就灰着脸说:算了吧,兵当不成,我爹也就死心了。

田壮想了想说:去就去,怕啥,她爸不帮忙,再想别的办法。

张芳也不甘心似的说:他一定让我叫你去一趟。

李胜明仍在犹豫,田壮就说:我陪你去。

李胜明就犹犹豫豫地随张芳来到了张芳家。

张断指在喝酒,已经是深秋了,张断指仍光着膀子,桌子上摆了几个小菜,张断指不是坐在椅子上,而是蹲在椅子上,“吱吱”有声地喝酒,张芳母亲小心地在一旁伺候着。

张断指见了李胜明,伸出只剩两个指头的右手指着身旁的椅子说:你们坐。

李胜明不坐,眼巴巴地望着眼前的张部长。张芳拉了拉田壮的衣襟,田壮明白了,便按着李胜明的肩头,让李胜明坐下。

张断指不说话,仍有声有色地喝酒,半晌,张断指终于把杯里的酒干了。红头涨脸地说:李胜明!

李胜明就一惊,张大嘴巴望着他。

张断指命令道:过来。

李胜明不安地走过去。

张断指很认真,很仔细地上下打量着李胜明,然后就用拳头重重地打在李胜明的胸上,李胜明就向后退了半步。

张断指从椅子上走下来,站在李胜明面前,仰着头望着李胜明说:你的忙我帮了。

李胜明万万没有料到眼前瘦小的张部长会这么说话。他不安地搓着手,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你家的事,张芳跟我说了。我不能要你的酒,我要喝你的酒还是人吗?酒拿家去,送给你爹。张断指很真诚地说。

李胜明的眼泪就流了出来,他伏在张断指面前,跪了下去,声音抖抖地说:张叔叔,那我就谢谢你了。

站起来!张断指的声音似在吼。

不仅吓了李胜明一惊,田壮和张芳也同时一惊,他们不解地望着张断指。

张断指怒气冲冲地把李胜明从地上拖拽起来就说:记住,你是个男人,就该有男人的骨气,不要动不动就给人下跪,我瞧不起这样的男人。

李胜明僵僵地立在那里,半响,他弯屈的身子一点点地又挺了起来。

张断指就说:我帮助你当兵,不是让你逃避欠村人的债,而是希望你在队伍上混出个人样来,有朝一日,偿还村人的恩情。

张断指满嘴酒气,他似乎说动情了,眼睛也潮湿了起来,接着他又说:我七岁给地主放猪,十岁我跟着队伍走出来,穷人家的孩子,要争口气,活得有骨气才有出息。

李胜明明白了张断指的心,田壮听了这话,心里也一热。

李胜明就哽着声音说:张叔,你说的话我记下了。

张断指遗憾地望了眼张芳,然后就说:这辈子我没生儿子,要是生了儿子,早让他去当兵了。当初要是……说到这里,他看了看自己的断手,摇着头,痛心疾首地说:要是不负伤,我会在部队干上一辈子。

张芳妈在一旁就说:老头子,陈年旧账在孩子们面前提个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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