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谭十记:让子弹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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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谭十记:让子弹飞- 第3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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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老规矩办!照老规矩办!”一片欢叫声。

吴老太爷被那两个秋二扶着回去,几乎连步子都踩不稳了,偏偏倒倒的。

第二幕戏的演出在下午。照上一次的老规矩,三牲八品抬到吴氏祠堂里去,捆着一对“奸夫淫妇”(青年们却不这么叫,是真正情投意合的好一对呀)抬到祠堂石坝上。合族的家长都来了,行礼如仪,念了告祖宗的祭文,宣告了惩办这一对男女的办法:沉河!

仪式完成,只等吴老太爷宣布,抬这对男女到大河边的船上去,等候半夜子时,绑上磨墩沉河了。但是吴老太爷颤巍巍地站在那里不动,他忽然宣布:

“抬回我家的堂屋去,我先要拿他们来家祭,晚上再抬到大河船上来。”

大家为这个意外的宣布吃惊,但是道理却是光明正大的,先抬回他家去,拿他们去办家祭嘛。于是第三幕戏的演出以前,插进了一幕过场戏。这对男女被抬进吴大老爷公馆里的堂屋去了,除了吴老太爷,两个秋二和长工青年,自然谁也无权跟着去看热闹。吴老太爷叫关起门来搞家祭。

一等大门关了,吴老太爷磨蹭到天黑都没有搞什么家祭。除开家里人,连长工也无权踏进他的堂屋了。

到底要捣什么鬼?长工青年们在议论,谁也猜不透。的确,吴老太爷的脑子的运转速度不是一般人能够跟得上的,脑子里转一圈便是一个主意,何况他今天在祠堂里脑子已经转了好几个圈圈了。

他偷偷把两个秋二叫来,如此这般吩咐一阵,叫他们轻手轻脚地从后门出去了。临出门时他再嘱咐:“就说我有急事请她来。”接着他又悄悄说:“把贱人关在黑屋里。装进袋子去的时候把两个人的嘴巴都塞上棉花。”

到了晚上二更过后,吴老太爷宣布家祭已经祭完,叫把两个捆在被单里的贱人抬到大河船上去,准备沉河。愿意来看热闹的人们都只能站在岸上,不准上船。今天吴老太爷却说他要亲自去船上坐镇,看来比上一次还要严重些,上一次他站在岸上,听到扑通一声,把人丢进大河,便回家了。

一切准备停当,只等半夜子时一刻,这最后一幕压轴戏就要演出了。船上的和岸上看热闹的人都耐心地等着。长工吴二、王三几个人是执行沉河的人,却并没有消停,把磨墩捆在被单包上,偷偷地把被单包上捆的绳子松开来,打成活扣,对磨墩也是一样。他们已经有两个人从舵后边下了水,吊在舵上,只等被沉河的人一下水,游到他们身边,便托着游走,到下边不远等着的小船边去托上小船,便万事大吉。

但是今晚上可怪,吴老太爷不仅上了大船,而且叫那两个秋二也在左右扶着他。吴二很担心,如果他要亲自来检查那被包绳,一提就会散包,磨墩也会分家了。这样就会现了相,一切计谋都会破灭了。这怎么办?虽然他们还可以等吴老太爷检查了,重新捆好,在放下水时,拉住活扣,叫磨墩不至于吊住被单包沉底。但是就怕吴老太爷叫那两个秋二来抬包和捆磨墩,他们就做不了手脚了。这就坏了。吴二失悔没有把这个关节考虑好,现在很被动了。

吴二、王三他们不希望出现的事情,偏偏出现了。吴老太爷很当一回事地走到船板边,对吴二说:“时辰快到了,把捆的绳子都弄好。”然后对那一对捆着的男女说:

“你们记着,明年今天,是你们的周年祭日,我到河边来给你们烧纸,给你们做道场,莫要怨我。”

吴老太爷忽然对一个秋二说:“你去看看,捆好没有?”

吴二的脑子里嗡的一声,坏了,这是经不起检查的呀。他迅速控住活扣,准备只让秋二检查其他的绳子捆得怎样。那个秋二正走到船板上来,还没有低下头去看,忽然“莫忙,莫忙,等到我……”一个女人的声音。她呼天抢地地向河岸奔来,后面跟了一大路人。站在岸边看热闹的,都回过头去,看发生了什么事情。一看,叫大家都惊呆了,来的女人不是别人,正是吴老太爷的幺女吴永洁呀。这是怎么一回事?她不是已经被捆在船上的那个被单包里准备沉河了吗?怎么忽然又从岸上喊叫着扑到船边来了呢?莫非是她的冤魂出了壳,显灵来了。在这半夜三更里,听起来也实在怕人得很呀。大家都恐惧地给这女人让开—条路。

这个女人奔到船边,还在大喊:“莫忙,莫忙沉河,等我上来。”现在看得比较清楚了,正是吴老太爷的幺小姐吴永洁。这是怎么搞的?吴二和王三几个青年都看傻了。

吴永洁十分敏捷地跑过大船的跳板,到船板上来,一下扑到被单包上,对吴老太爷跪了下来,哭着哀告:“爸爸呀,你放我跟着他一块儿去吧,我愿意和他一起去死!爸爸呀。”她大哭了起来。

这件事真是出乎大家的意外,都在岸边喧嚷了起来,连吴老太爷也感到意外了,虽然他的意外和别人的意外是不相同的。他的意外是他想:“这个傻女子,我用掉包办法救了你,你不在家里待着,早不来,迟不来,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跑来,往鬼门关里挤干啥?”

吴老太爷的确没有想到,这女子是这样的痴情。天黑以后,把她从被单包里拖出来,关进黑屋里,吴老太爷满心以为她的命被爸爸救了出来,会偷偷地藏在黑屋里不动,等他在河边办完了沉河的仪式,回来放她出来,连夜连晚送出吴家大湾,上省城去过日子。谁知道这个女子偏不领情,却在黑屋里又打又闹,终于把门撞开,跌跌撞撞地跑到大河边来,就是要和她的情人一块儿去死。你说这还有什么办法?

“贱骨头,你硬是要找死呀?”吴老太爷气得不得了。

“我愿意死,我愿意跟他去死……爸爸……”吴永洁死死哀求,又哭又闹,并且用手去撕那被单布,想钻进去的样子。

吴二和王三明白了,原来是吴老太爷在家里掉了包了。那么,这包里边是啥子人呢?为什么一点也不出声音?他们还一直以为里面包的是那位吴少爷和吴永洁这一对呢。他们两个知道一下水就会得救,从此远走高飞,过快活日子去,所以现在包在里边一直不出声音。现在包的是什么人?为什么就要拿去沉河了,还一声也不叫?

吴二把活扣一拉,被单包就散开了。啊,那两个人都满嘴塞着棉花,根本叫不出声来。吴二把他们嘴里的棉花扯了出来,那位吴少爷一下就把吴永洁拉住了:“永洁。”

“啊,我们一起死去吧。”吴永洁一把搂住自己的情人,再也不放手,呜呜地哭了起来。

从包里出来的另一个人,吴二、王三一看,啊,原来是才给她立了贞节牌坊的吴王氏这个老太婆。这是谁也想不到的事。

这个吴王氏并不显得激动,倒是十分冷淡的样子。吴老太爷见吴王氏被放出包来,扯去了口里的棉花,他下意识地把身子往后一缩,怕吴王氏来抓扯他。这老太婆却没有上前去抓扯,反倒很随便的样子,冷冷地说:

“你叫人来叫我去,说有要紧事要商量,我来了,你却不见,倒叫人把我抓起来,嘴里塞满棉花,不分青红皂白,估倒把我和这男人捆在—起,捆进被单包里。原来你是要我来给你的幺小姐当替死鬼呀。我一直在盘算,我就是死了,变成鬼了,也要来找你,算清今天这一笔账以后,还要算清过去的那笔账。没有想到,我活着就能和你算账,哈哈哈哈!”

这个老太婆开心地笑了起来,笑得那样的可怕,叫人听起来感到毛骨悚然。

吴老太爷简直吓得发了昏,簌簌地直见发抖。他没有想到今晚上在这么多人的面前,在女儿的面前,受到公众的审判,法官便是他的年轻时代的相好女人,不久前还为她立了贞节牌坊的女人吴王氏。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跌坐在船板上。

吴王氏还是那么冷静,像检察官在读起诉书一般。她说:

“你满口的仁义道德,一肚子的男盗女娼。你不久前才把一对相好的青年沉了河。你现在又想把这个青年,你的女儿的情人,还搭上我,拿来沉河。你想一箭双雕,又救了你的女儿,又害死我,灭了我的口。谁晓得青天开了眼,硬是不饶你这种恶人,鬼使神差,叫你的女儿跑出来救了我。”

这个老太婆停下,喘了一口气,向黑暗的天空望了一眼,用手合掌祷告的样子,又继续她的控诉:“你现在还想照你的老规矩,把这一对相好的青年沉河吗?那好呀。不过,你没有沉他们以前,先把你自己沉了河,把我和你捆在一起沉了河再说吧。哼,你以为给我修了贞节牌坊,你就把你的罪孽洗刷干净了?老天有眼,牌坊修不起来,掉了石头。我只好做一个像你的纸人拿去烧了。”

她用手向大家一扬,愤慨地说:“你们都听到,都来作证,我背去烧的纸人就是他,吴廷臣大少爷。该沉河的是他和我,你们把我们两个捆起来沉河吧,我甘心陪他去见阎王,到那里打官司去!

你们来呀,来捆呀。”

她的这一席话,把大家都听得呆了。一个人也没有出声音,只听到夜风在呼呼地吹,大河的水在咆哮着滚滚流去。还有吴永洁抱住她的情人的饮泣声。

吴王氏突然竭尽她的力气呼喊:

“你们来把我们捆起来吧,沉河!哈哈哈哈,沉河!”

大家没有动静,担心着,天是不是要塌下来,地会不会陷下去,大河会不会倒流。

吴王氏站起来动手去扯吴老太爷,叫:“我们一起去死吧。在这干世间打官司我打不赢你,到阎王那里和你打官司去吧。”吴老太爷木然不动,似乎也不害怕吴王氏来扯他去跳水了。但是他忽然感到血往头顶上一涌,—下昏倒了,再也不醒人事。

故事摆到这里算完了,下面的事无须多说了。什么?你们问那个吴老太爷怎么样了?我后来听说他被人抬回家里去,就犯了瘴症,一天胡言乱语,总说那一对青年男女,王三拐和吴永芳来找他来了,他到处乱藏乱躲,碰得头破血流。过不多久,他一病不起,呜呼哀哉了。

你们还要问吴永洁后来怎么样了吗?还要问那个吴王氏后来怎么样了吗?

我先说吴王氏。她回去以后,要求推倒她的贞节牌坊,可是谁也不愿意把一个好好的工程推倒,她亲自拿棍子去打,拿刀去砍,也只砍出几道小口子,贞节牌坊还是岿然不动。她在那里向大家宣传,再不要守节了,寡妇的日子是最痛苦不过的日子。后来听说她吃斋念佛去了,说是要赎取自己的罪孽。

说到吴永洁和她的情人,那一对青年,就没有什么好说的了,他们在大家同意之下,结了婚了,不久他们都上省城去了。以后在哪里干什么,我也说不清了。

羌江钓徒摆完了他的龙门阵,大家很沉默了一阵,都不胜叹息。同时也叫大家吃惊的是,羌江钓徒平常是一个不善言辞的人,今天却摆得这么有声有色,从没有出过故障。

后来有人怀疑,怎么他知道得那么仔细?他说的那个“远房姓吴的青年”始终没有说出他的名字来,这里面有什么讲究?是不是就是他自己?他本来是姓吴呀。因此有好事之徒,故意问他:

“那个‘姓吴的青年’到底是谁?他叫什么名字?后来到了省城干什么去了?”

羌江钓徒没有回答,只说:“‘远房姓吴的青年’就是吴老太爷的那个远房青年嘛,还能是谁?你问得未免太怪了。至于他的名字,我的确是记不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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