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夙世情缘_亦舒长篇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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夙世情缘_亦舒长篇小说- 第1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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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又与我何干?”她站起,脸有愠色,说:“把我看成什么了。有本事的,把天上的星星也摘下来,没本事回家早睡早起去,推在人家实上干什么。”
  说着,白冰扭着腰肢走进内室,余下我,对着捧来的大束鲜花,好不尴尬。
  水玲珑,怎么还不出来见我?
  望着二楼的梯级,我有跑上去的冲动。佣人来换茶,对我说:“段先生,水玲珑小姐恐怕不会下来了。你还等不等?”
  我气结,故意朗声道:“我会等,一直等!”
  佣人退过一旁。
  我抬头,望着楼上,心上人不在。佣人以为我欲登楼,忙道:“不方便。”回头,玻璃门外的花园,绿草如茵,远远摇着,我起来,轻轻拉开玻璃门,佣人笑着说:“园子的花,开得颇好。”我点头,走到花园。
  转到屋后,花园把屋子围着,佣人没有跟出来,我认得这里,屋后有一扇门。某夜,陈从门里走进去,我听到她上楼梯的声音。
  到那扇门前,我伸手一推。
  门开了。
  探头内望,一道旋形的梯级向上。隐隐约约的,我听到音乐,细碎、熟悉,哪是从一只的手表里传出来的。我认得那声音,那首乐曲“西敏寺”。
  心头一苦。
  陈在上面。她在拨弄着购自我店子的古表,这只辗转来到敝店的音乐古表,有清脆的音乐。小小的百音琴,与表内的机件的操作混为一体,有它独特而悦耳的音调。
  我如受呼唤,缓缓踏上楼梯。
  梯回旋而上,一弯、两弯之后,一条短短走廊。我循琴音走去,前面有两个房间,往前走,手按拦杆,赫然发觉,身在二楼长廊上,往下看,正是刚才的客厅。佣人已经走开了,我吸一气,她大概想不到,我从后园迂回地来到这儿。
  我也想不到。
  原以为是另一个地方,陈独自居住之年。看来,她也是和水玲珑在一起,蓦地,一个模糊的意念在脑中升起,这个意念是什么?一下子却又组织不起来。
  琴音仍在叮咚。
  我辨别声音发出的房间,以手指,在门上轻叩。没有回响,音乐反复鸣奏,单调而不断。
  隔着门,我仍听到同一组乐曲。
  半倾,我再叩门,轻轻按着门柄,意外地,门柄被旋开了。
  映入眼帘的,是窗前的轻纱,迎风飘扬,窗纱下,地毯下,地毯上,坐了一个人,抑膝,低头,望着面前的物事;如许出神。
  头发披散一肩,圈圈鬈鬈的秀发。
  她并未留意,身后有人。
  踏着厚厚的地毯,我来到她身后。
  她全神贯注面前的表。
  她如此专注,我不敢骚扰,静静的,蹲在她身旁。
  差不多每一个儿童都会哼的音乐。
  水玲珑轻轻的哼着。
  使人陶醉的图画,宁静而温馨。我想拥着她的肩,才伸手又缩回,拍扰乱她的情绪。
  我的心低叫:“现在,为什么又不见我?”
  琴音戛止。
  她拾起地毯上的表,再拨弄,她喜欢让乐曲继续,我挪动一下身子,她发觉了,转头,看到我,有微微的惊悸。
  “冒昧了。”我说。她的嘴巴因受惊而张成一个小圆圈。脸上却有连浓妆也掩不住的憔悴。蓝蓝眼盖粉下的双目失去了光芒,我心疼的问:“怎么了?”她双腿轻移,坐过一旁。
  “我无意使你受惊。”我把从梯上来的事说了一遍。她听着,脸色和缓下来,说:“冰姐不晓得?”
  我摇头:“你害怕?你如此惧怕她?你是她的皇牌,她应惧怕你才是。”
  她淡淡一笑,转了话题:“你要找的,是陈,是她的音乐吸引了你。”
  “我相信只有她才可以使我见到你。”
  “见到又如何?”
  请勿要我解释爱情,是一种民灵的契合。我欲握她的手,她并未接纳,仍抱膝,回望我。
  忍不住,我重复:“你美丽而智慧。”
  她一怔,随即一笑,为什么笑得如此特别?
  “你追求的,正是这些。”她道,声音细微。
  我承认,我倾倒漂亮而有学识的人。如她,她会使我的生命变得不平凡,追求不平凡,是不少人的目标。
  “你教我的生命更添姿采。”
  “如果我并不漂亮,如果我平平,你还爱我吗?”
  “别说如果,我们活在实在的世界。”我移前,接近她,她却站起来,走到梳妆台前坐下。梳妆镜照着她的花容。一张浓艳而魅惑的图画。“我甚至羡慕陈,她逍遥自在,名气有时是一项负担。”她说。
  “别和陈比,她怎么和你比?平凡简单的女人比比皆是,但蜚声国际的没有几个人。水玲珑,你的骄人,陈望尘莫及。”
  “所以,你不会爱她,宁愿,千方百计追求我。”摸着脸,她淡然一笑。
  “我喜欢她,但喜欢不同爱。”我对我的所爱坦白:“我们好好培育她,她连这音乐也没有听过,她懂得的太少,过份天真。但,她如许善良,我答应你,将如姐妹般爱她,照顾她,给她教育,她不会给任何人笑柄。”
  水玲珑呆然坐着。
  “一个骄傲的妹妹,不能有一个平庸的姐姐。”我说。
  “一个骄傲的男人,也不能有一个平庸的妻子。”她答。
  “我从小是一个骄傲的男孩,长大以后,一直找寻使我更骄傲的妻子。”我扶着她的肩,说:“如今找着了,决不肯让她过去。”
  镜子映照着我们的脸,我惊讶地发觉,她的脸看起来竟是一片悲哀。
  “水玲珑。”我欲扳过她的身子,镜里照到另一个,刚开门进来。
  我回头:“白小姐。”
  “他怎么来了?”失声。
  “我自己走进来的。”我觉得自己像拍粤语片,向女朋友的“家长”解释:“与她无关。”
  白冰“哼!”一声:“你不是很注重教养的吗?这样子算什么?”
  “别跟我讨论这个,请先正视恋爱的自由,我加入追求你手上皇牌的行列,而且获得芳心。”
  “你配?”她斜眼视我。
  我点头,无限信心。
  她向梳妆台前的皇牌一望,忽地脸色骤变。我急急回头看,水玲珑用棉片把脸上浓装卸去,一张素脸如斯苍白。缓缓的,她以发圈把发束起。绕了两绕,在脑后盘了一只髻。
  我倒抽一口气。
  陈!
  不,不是似曾相识,不是孪生姐妹,陈与水玲珑,竟是同一个人。
  我应该一早知道,为什么我不知道?
  她们如此想像,外貌、神情。
  她们又如此不想像:举止、形象。
  但觉脑中嗡嗡乱鸣。白冰尖着嗓子:“你疯了!”
  “我愿让他知道。”水玲珑平静的声音,耳畔响起:“美丽、智慧、名利、骄傲只属于一个叫水玲珑的躯壳,脱下了躯壳,只是一个比比皆是的平庸女人。”
  如被捶击,我有一阵疼痛。
  白冰怒气未息。
  “敢情是病了,还顾前途不顾!”
  水玲珑仿佛在哭泣:“冰姐,原谅我……”
  不知怎样,被扶离了白府,如梦游,带着突来的不知如何接受的惊讶,我摇摇欲坠。
  一路上迷迷糊糊,摸到沈礼的家。
  我的神情使他吃惊。
  他给我倒了杯热茶,我不会喝。呆呆地跌坐在沙发上,他大力推拍我肩:“老同学,天塌了下来吗?”
  “老沈,她们竟同是一个人。”我喃喃。
  “谁与谁?”老沈摸不着头脑,皱起双眉,一张脸凑得我很近。
  “陈与她。”
  “谁与陈,谁是她?”他伸手往我额上一按,又往自己的额一摸,说:“你没有发烧,干吗说话含糊。”说着给我倒了一杯酒,送到唇边,我呷了一口,以手接过。他坐在我对面,以脚踢我的小腿,大喝一声:
  “男人大丈夫,爽快一点好不好?”
  给他一喝,人倒精神不少。我举杯,把酒往喉里灌。他“嘿!”的一声,说:“还好给你最劣的酒,否则浪费了。”
  我呛得眼泪也流下来。
  和着泪,我低叫:
  “老沈,都是你害我闯的祸。”
  “我几时修炼了这等武功。”说着又燃点他的烟,向我喷着。我呛死了、难受死了,他也不会暂停。
  一切不会因我的震惊而稍改。我烦躁而苦恼,索性拿了一瓶酒,自顾自的喝。
  老沈“啧啧啧”的,吸着烟,拨电话:“医生可不可以来?有人病入膏肓。”
  “别叫他,通通不是好人。”
  “少爷脾气,请省省。”他道:“你醉了,段君。”
  “取笑我吧,老沈,我如今失意了。”我叫着:“最大的打击不是知道无法摘取天上的星,而是知道:一直翘首仰望的,根本不是星星。”
  老沈咬着烟,目光停在我的脸上。
  “一个资质平凡的女人,一个欺哄众生的影子。”我宁愿一开始便看到真相,她却一直提供错觉。喝了酒,我情绪更控制不了,喃喃地说。
  张彦比想象中来得快,说:“是我对病入膏肓四字的反应。”
  “你明明知道的,又不告诉我,陈是水玲珑,一个书皮般的躯壳,平庸的肉身。”
  张某白了老沈一眼:“这等事何必叫我来,以为引起了生活上的并发症。”他端详我的脸:“迟早会好,不会死人。”
  “他这样哼嚷不是办法,你既知那女子的事,不若清楚告诉他,省却麻烦。”老沈瞧我一眼,正色道:“我不写出来便是。”
  张某一脸不以为然,拿起我刚才的酒杯,边摇头边说:
  “人人只留意自己的事。老沈,你写不写出来与我何干?段君,我并不晓得水玲珑以陈姓女子的身份来见你,她一直保持神秘,人家有人家工作的原则,你应该要问的,是自己怎么分不出来,你的专业知识呢?皮肤、声音、指纹——”
  “老天!”我打断他:“大医生,我受不了你,别老把新科学挂在唇边,医学可以把人体解剖,但解不到人的感情,你知道我的心神?你知道她如何把我牵引?别再唬人了,专业知识!”
  张某放下酒杯,叉起腰,老沈不让他发作,道:“瞧他的样子。”
  “她不是星星。”我的声音哽哑,一阵绞痛,她是一个假象。充其量只是一盏灯。
  沈礼在纸上乱涂,坚起来,我看到一盏星样的灯。
  张某冷笑:“是星是灯,也恰好照出你的自私!”
  我跳起。
  二十多年的生命,无风无浪,我眼中的世界,尽是美好,发生了什么事,失意、错过都忽然间来了。
  “摘星于你,是一分虚荣,你渴望得到的,不是爱情是掌声,你要征服一个骄傲的女人,一个可以翘首以待的美女,忽然发觉她如你般平凡,你失望了,后悔了,段君,你爱的不是水玲珑,是自己!”张彦的声音坚定而冷淡。
  我摇着头,那不是真的。
  “各式买卖,机会成本,都可以计算,唯爱不能。段君,你爱的到底是谁?真的是她,还是自己?”忽然,他显得有点激动,如当头棒喝,张某,毕竟比我懂得多。
  他轻咳声,回复冷静,退到门边,对老沈说:“沈礼,别让他再喝酒,别让他到处跑。”整理好歪了一点点的领带,开门,又回头道:“送他回去,好好睡一觉吧。”
  “为什么你不送?”
  “很多病入膏肓的人待我抢救。”他一笑,走了。
  如虚脱一般,我颓然倒在沙发。
  沈礼给我盖上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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