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历起居注》,万历六年正月十八日。'①
皇上特赐吉服,命张居正着装,张居正便听从皇上的命令。他也想,只要皇上命令,我听皇上的,你能奈我何?他便穿着吉服入朝办事,从此参预一切大事。
娶皇后要照唐时的大礼一丝不苟地进行。要行儒家的“六礼”,就是要完成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这六个步骤。
纳采就是要先择哪一个男人是你可嫁的,男方派使者去女方家送求婚礼物。使者公服执雁来到女方家,女方主人出迎,入门升堂,使者把雁送与女家,以雁为贽,就是算定了阴阳往来的意思。然后再是问名,使者回到厅堂上,执着雁问女方姓名,女方家长再请使者入内,酒食招待。
皇上的纳采极隆重,要祭告天地、宗庙。行礼的前一天,在奉天殿设皇帝御座,然后再由鸿胪寺在皇帝面前设两种案,一种叫节案,是专放使者去问名时使用凭证的。一是制案,就是专放问名制书文件的案子。这一天,有乐队,有使节,皇帝很隆重地行礼,再派正副使出去,文武官员一律朝服磕头,分列两班,读诏书,宣布:兹选锦衣卫都督同知王伟长女为皇后,命卿等持节纳采问名礼。正副使把那符节、制书放入彩轿中,仪仗队导引,中门中道而出,出大明门外。这时正副使才换吉服,捧着符节、制书前行,乘马去皇后府行礼。
最担心事的是慈圣皇太后,她心里不托底,儿子大婚了,照例是好事,但从这会儿起,她就不能再住乾清宫的暖阁里了。儿子大婚,从此就要与皇后住在一起,她再也不能监视儿子了,儿子视朝完或是早读后再不能一直跑来看她了。她心里空落落的。这会儿,她坐在乾清宫里,看着与儿子相对的那张床出神。她要走了,有人管儿子吗?儿子只有十五六岁,他能管束住自己吗?
仁圣皇太后来了,看着慈圣皇太后,轻声说:“你舍不得儿子?”
她笑一笑,笑得有一点儿苦涩:“我是不放心,怕他会变得像先帝。”
仁圣皇太后沉默了,她也怕,但她只能安慰说:“不怕,他懂事儿。”
可一个皇帝要是贪淫,那可是没救了。慈圣皇太后说:“我想下一道旨,要张先生看着他,要内阁管着点儿他。”
但两人都知道,内阁是管不住皇帝的,要是能管得住,嘉靖、隆庆两朝都成大治,哪能有这会儿的局面?
慈圣皇太后说:“我写了谕旨,姐姐听听,看行不行?”
仁圣皇太后笑笑:“你说行就行,你办吧。”
慈圣皇太后说,你听听吧?“说与皇帝知道,尔婚礼将成,我当还本宫。凡尔动静食息,俱不得如前时闻见训教,为此忧思。尔一身为天地神人之主,所系非轻。尔务要万分涵养,节饮食,慎起居,依从老成人谏劝。不可溺爱衽席,任用非人,以贻我忧。这个便可以祈天永命,虽虞舜大孝不过如此。尔敬承之勿违。” '① 《万历起居注》;《明神宗实录》卷七二。'①
仁圣皇太后赞叹:“好,写得好。”
慈圣皇太后说,还有两道,给张先生一道,给宫人一道,你听。“皇帝大婚在迩,我当还本宫,不得如前时,常常守着看管。恐皇帝不似前向学勤政,有累圣德,为此深虑。先生亲受先帝付托,也师保之责,此别不同。今特申之,故谕。外赐坐蟒、蟒衣各一袭,彩缎八表里,银二百两,用示惓惓恳切至意。”'② 《张文忠公全集》卷六;《明神宗实录》卷七一。'②这是给张先生的。还有给宫人的:“说与夫人、牌子'③ 夫人,称内夫人,指乾清宫宫女领班。牌子,指管事太监。'③知道,我今还宫,皇帝、皇后食息起居,俱是尔等奉侍,务要万分小心,督率答应的并执事宫人,勤谨答应,不可斯须违慢。如皇帝、皇后少违道理,亦须从容谏劝,勿得因而阿谀,以致败度败礼。亦不可造捏他人是非,暗图报复恩怨。如有所闻,罪之不恕。”
仁圣皇太后说:“这件事儿,还得给冯保一个谕旨,要他好生看着点儿皇帝。”
两宫太后又拟了一道谕旨:“说与司礼监太监冯保等知道,尔等俱以累朝耆旧老成重臣,冯保又亲受先帝顾命,中外倚毗,已非一日。但念皇帝冲年,皇后新进,我今还本宫,不得如前时照管。所赖尔等重臣,万分留心,务引君于当道,志于仁义。尚一切动静之间,不由于理,不合于义,俱要一一谏劝,务要纳入于正,勿得因而顺从,致伤圣德。尔等其敬承之勿替。”'① 从《万历起居注》;从《明神宗实录》卷七二。'①
慈圣皇太后说:“其实这件事还是张先生想得周详,当初就是他力主我住在乾清宫,与皇上住一起,这件事做得太对了。”
仁圣皇太后脸微微一红,又想起了乐儿的事,有点心虚,就跟着点头:“是啊,是啊。可这回你要回慈宁宫,没人看着他,行吗?”
慈圣皇太后叹气,不行也得行,他大了,皇后也管不了他,只能这样了。
万历想讲究排场,户部递上来的报告说,为了皇上大婚,要采买许多东西,单是各色珍珠就要八万两,足色金二千八百两,九成色金一百两,八成色金一百两,其他衣物、首饰、皇冠等开支浩大,还特地把皇帝寝宫乾清宫修缮一遍。
万历还讨好两宫皇太后;说,我要大婚,两宫太后的寝宫慈庆宫与慈宁宫也要“修理见新,只做迎面”。这一说,两宫太后倒是乐意。
为了这件事,万历特地来到西庐一趟,来见张居正与两位辅臣。
西庐还是那么破旧,依稀记得父皇大渐时,他曾被高拱、张居正带来西庐,那时看西庐就觉得怪怪的,这会儿再看,就跟那时心境不一样了。
张居正和吕调阳、张四维正在处理事务,今年各地试行“一条鞭法”,颇有成效,税费交缴也比往年要好。
请皇上在正中间张居正的座椅上坐下,三辅臣就在一边恭敬地站着。
万历说得很客气:“为了我大婚,有劳张先生,有劳几位了。”
张居正身穿吉服,这是皇上特意赐给他的,很新,穿着不大舒服,但只能穿,这可是皇上的恩赐。他说:“皇上大婚在即,内阁就有些忙乱,很快就会好了。”
万历在想这件事怎么跟张居正开口,张居正从小看着他长大,在学书读经时动辄就训诫他,他对张居正便十分畏惧,如今看张居正还是有点儿怕,话到了嘴边,就是说不出来。
张四维一看就明白了,皇帝有话要说,却又不好说,就问:“皇上亲自来西庐,是不是有什么重要的谕旨?”
万历一听他问,趁机说:“朕来是有两件事儿,一件是朕大婚所需银子,不能由内府出,只能由户部出。第二件事,就是朕要大婚,总不能让两宫皇太后的寝宫残破不堪,这有失孝道,也要诏令户部出钱,为两宫皇太后修葺寝宫。”
张居正问:“依皇上看,这两件事要户部支多少银子?”
万历说得尽量轻松些:“也就三四百万两吧?”
西庐便静下来了,鸦雀无声。临冬的西庐没有太阳,屋子里阴冷阴冷的,烧着三四只火盆,还是没有暖意。
皇上不看张居正,他这时最不想看张居正的眼睛,也不想听张居正说话。但内阁辅臣中,吕调阳、张四维是要看着张居正的脸色行事的,张居正不说话,他二人便无法表态。
就这么一直闷着,没人出声。
张居正心里生气。
万历五年,虽说太仓银岁入比过去多了,但灾祸连连,兵乱又起,养兵,赈灾,开漕运,户部那一点儿银子用起来真是捉襟见肘,哪里够用?皇上大婚,一张嘴就要三四百万两银子,这让他无法满足,连怎么回答都想不明白了。但话总是要说的,张居正说得很委婉:“皇上,我记得也就是三年前,慈庆宫、慈宁宫都大修过,宫殿这会儿还是绚丽辉煌,跟新修过的一样,修好不到三年呢,不必重修了吧?”
万历就翻了翻眼,去看张四维、吕调阳。
张四维和吕调阳点头说:“是啊,不必重修了。”
万历说的头一件事,一张嘴就让张居正一口回绝,他没想到,事儿这么快就让人家否定了。他吧嗒了几下嘴,没说话。
张居正说:“户部的银子是要留着赈灾、募兵、治河、理漕、平叛用的,这些事哪件事儿都紧要,不能用户部的银子。”
万历火了,话自然硬气些了:“依张先生看,是不是也不必大婚了?把皇后用一乘小轿迎回来,就得了。”
张居正很委婉地说:“内府生意做得不小,内府的银子这次大婚不用,什么时候用?这是最重要的大事儿了,把内府的银子拿出来,用在皇上大婚上,不是正好吗?”
万历很沮丧,起身就走,理也没理三位辅臣,把三位辅臣扔在西庐的暖阁里。
皇帝一走,吕调阳有些不安:“皇上有些生气了,不如就给他银子,以后的事儿再说。”
张居正说:“大明朝可不能这么做,家事、国事都成了一锅粥,祖制、特例彼此不分,要是都那么做,还要我们这些辅臣做什么?”
吕调阳、张四维看着张居正,心生钦佩,但也不无担忧。皇上大婚想从户部调银子,这件事他想得美,又想得妙。要说不行,也有道理,本朝自太祖皇帝建国,内库银两归皇帝与后宫使用,这是有成例的。张居正这么说,也没什么错。但皇帝起身就走,分明是生气了,这让吕调阳、张四维感到担忧,皇上与内阁有隙,这可不是好事啊。
吕调阳忽地想起一事,想当年高拱反对晋封皇上生母做慈圣皇太后,高拱的话与张居正此时的态度一样,历史就是这么一次次重复着。但高拱是败者,张居正以为皇上会听他的,皇上会听他的吗?
万历问冯保:“你说说,张先生这人怎么样?”
冯保一听他问,不由得有些慌:“皇上,你这话奴才可就不明白了,张先生是一个好人哪。他管内阁,这会儿万历五年不到年根底儿,就岁入太仓银两四百多万了,这可是自先皇隆庆年间没有过的大喜事儿啊!”
万历闷闷不乐:“我要他做两件事,他都不干,他根本就不听我的。”
冯保问:“他什么事儿不听皇上的?”
万历直说:“我要修慈庆宫与慈宁宫,他不干。我要他拿出银子给我大婚用,他也不干。”
冯保笑得坦率:“这奴才就不明白了,这两件事可是咱大明朝眼下的最大的大事儿了,张先生怎么会不干?”
“他说,慈庆宫与慈宁宫三年前修过,这会儿还是新的呢,不用修了。他说,朕大婚不能从户部拿银子,内府的银子干什么用?拿内府的银子就是了。你说,他是不是不愿意我大婚?”
冯保笑:“张先生说得也对,也有道理。从前是说过,太祖皇帝说,要是皇上亲用或是家用,一定得用内府的钱,这件事张先生记住了,拿这个法儿说你,你也得听,他讲得有理。至于户部拿不拿银子,奴才就不敢妄议了。”
万历着急地:“你说,我听呢。你说,你说呀。”
冯保说得八面玲珑:“张先生想的是皇上的大明朝,这没什么错。皇上想的是自己的大婚,也没错。”
“依你说,我就没想着大明朝吗?”
冯保说:“只是奴才有一句话,不知当不当说?”(文-人-书-屋-W-R-S-H-U)
万历大叫:“你说,别吞吞吐吐的。”
冯保说,皇上不必着急,大婚是大事儿,户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