凑合着开始理点小菜什么的,尽量不做得手忙脚乱。期间听她一直念叨她家夏鸥“是个好女孩啊”“从小就乖顺啊”什么的。我不多说话,偶尔真挚地应两声。
她又说到,最近老是闹肚子痛,我就想到我父亲以前肚子痛时用的良方,说下次来给她带上。
她感动地望了我一眼,似乎要落泪了。发现她认真看你时,和夏鸥的眼神十分相似。
一直没看见有男人,也没听伯母提过夏鸥的父亲,就感慨了,觉得这个家庭,也不似表面看上去那么风光。
饭菜都一般,但是我吃了3大碗,乐得夏鸥她妈脸上红润润的,一个劲地毫不忌讳地赞扬我。
其间偶然问到我工作的地方,正欲说,夏鸥把话岔开了,“哎呀妈!!你老问这些干吗呀?说得好像我们家很势利似的。”
//
………
3、“丈母娘”(4)
………
“哦哦,好好,不问了,啊,小斌,来,多吃肉!你得再长胖点才好呢!”然后给我夹了块回锅肉。
我一口吞下。
我奇怪了。按理说我在一家规模影响都不错的外企工作,而且也算是个金领级阶层,以前这些都是我炫耀的资本,怎么夏鸥会急切地不想我说出来呢?当然我也没必要在她妈面前炫耀什么,我只是想说点好的,让长辈开心一下,觉得自己女儿没找错人。
但是夏鸥不想我说,我也不多说什么。
吃了晚饭,夏鸥就说要走了。看得出她妈很不舍,却只说了句“这么快就走了不多休息一下吗”,在没得到夏鸥同意后,没再说什么。
依依不舍地送我们到楼下小区。夏鸥说:“妈,你回去吧。”她说:“哎,就走。”
然后车开很远了,在转弯时从反光镜里看见她还立在那儿,踮着脚向这边望。
“你应该多来陪陪你妈,反正又不远。”我带点小责备地说。夏鸥现在已经又换回那一贯的表情——保持麻木。
她低下头,没说什么。我也就不多问了,我不想追究许多我不用知道的事。我知道没那个必要。
当车快进入市中心时,夏鸥突然叫我调转头。
“调转头!回到刚才那里!”她说得很急切,又带有命令的意味。
我望着她,变得冷漠起来。
“哦……请你!好吗?”
//
………
4、散在风中的蒲公英(1)
………
还是把车开回去了。给自己的借口是:今天她过生日,宠她一次。
其实我根本拿她没办法。
把车停到停车场我就径直往她家走,夏鸥叫住了我。
“怎么不是去看你妈吗?”
“不是。我现在要向你讨我的第二个生日礼物。”她说,眼睛就眨啊眨的,表现得像个学龄儿童。
我眉头皱起来了,压低声音说:“你提。”
我在心里想:夏鸥,但愿你还有点自知之明,知道自己在个什么位置。
答案让我大吃一惊:想和我吃凉虾。
“我想你请我吃凉虾。”她说完,笑得有些夸张,眼神带点嘲弄。她一定看见我不满到极点的表情。
凉虾——我没记错的话,凉虾1块钱一碗。以前小时候吃过,一颗颗白白胖胖的,放在水里,加红塘。
我望着她,这个老是让我不知所措的女孩,站立在初夏的微风里,笑得犹如一株清雅的蒲公英,散了一片。
“我没听错吧?你要吃什么?”
“跟我来。”然后她拉住我的手,飞快地跑起来。
我那年29岁,我以为自己在风中进行初恋。
她跑在前一步,不时回过头来催声“快点啊,你老啦”,然后看着我瞪圆眼睛,她会放肆地笑。第一次笑得那么毫无章法。因为夏鸥以前不笑的,就算笑也只是嘴角动动,眼睛从来都是很平静。
我豁然开心起来,任她轻柔地拉着我的手。你可以想象她头发被风吹拂后飘入我嗅觉范围内的味,少女的温馨使夏鸥这时看上去像那大海的小女儿。
小时候看过童话,大海有12个女儿,而最小的女儿是最美丽而善良的。
跑了一会,夏鸥在一个路边摊位下停住。整个“店”就一把大的遮阳伞和一张四角桌,上面人工写着“凉虾5角”,是毛笔字,已经快脱落了。摊位前面是一排平房,妇女儿童们平静地沐浴在夏阳下,好奇地看着我和夏鸥——盛装来吃凉虾。
我感觉自己像个疯子。
夏鸥很快乐,她清脆地叫唤老板娘,要两份凉虾。
“夏鸥,是你吗?”老板娘是个大约50岁的妇女,飘着一脸亲切的小雀斑。
“是啊,张婶!我带我朋友来吃你家的凉虾。”
老板娘一下子注意到我,和夏鸥的母亲一样看人,一点都不知道含蓄,看得我几乎要脸红了。我那时满头汗,穿着白衬衫,抱着西服外套,高高地挺立在她的遮阳伞下,不知道手脚怎么放。
“哦,坐啊!年青人!”她亲切地招呼,像山间的向日葵一样咧着嘴笑。
我看夏鸥很随意地找了张小凳子坐下了,我也拘谨地坐在她旁边。
老板娘盛了满满两大碗凉虾过来。
我有些不想吃,喝了点水就放那儿了。
夏鸥开始吃了,她一口一口地,很频繁,一会就快见底了,然后嬉笑着说还要。
我就不能想象前几天夏鸥在“妖绿”酒吧喝芝华士时的斯文优雅。
夏鸥说脚累了,就把凉鞋脱掉了,光着她白嫩的脚踝,掀高裙子裸露到大腿,那些都是耀眼而美丽的。她像个深山里的水妖,不加一丝修饰地鬼魅着,毫不费力地让任何一个动作都尽是诱惑。
//
………
4、散在风中的蒲公英(2)
………
她见我在看她,吐吐舌,笑道:“你干什么又这样瞪着我?眼睛张得圆圆的,看上去好幼稚哦。”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就没说话。她又开始吃她的凉虾,发出可爱的声音。
“张婶,你们家的凉虾还这么好吃哪!我还要一碗。”
“哈哈,好吃吧!那你可以经常来吃嘛,好多年没看见你了。对了,你妈还好吗?”
“嗯,还是老样子。”
然后她又开始吃。
“你好像以前经常来这里。”我总算忍不住好奇,问。
“是啊,你看你左手边,第三间屋,就是我从小长到大的家。我是吃张婶的凉虾长大的。呵呵。”她说着,对老板娘一笑,埋头又吃。
真那么好吃吗?可是我觉得像……像一种厕所里的动物,越想越不敢吃。
“你们家,以前住这里吗?”这里是很绿色,但毕竟算贫民窟了。
“嗯,住这里。住了十三年。啊,说起来,这凉虾有十多年历史了!”她悠悠地说。我跟着她的话轻轻地遐想,一个市井里长大的美丽女孩。
听她回忆是一种清凉,比凉虾美味,至少我这么觉得。
“后来呢?”问。
“后来,后来妈跟了很有钱的男人,再后来我们就跟着有钱了,搬了家,住进了全市最顶级的花园小区……只是我再没吃过张婶的凉虾了。”她的那碗又吃完了,望了我一眼,“你都不吃吗?”带一脸馋相。
“哦,我不想吃,刚才饭吃多了。”
“那我帮你解决了!”
我还没反应过来,我的那个带蓝花的陶瓷碗就被移到了夏鸥面前,她三口两口开始吃起来。
“你要吃,再多叫几碗就好了嘛。”我纳闷。
“嗯,但是会把张婶吃垮的,她一定不会收我们的钱。”
想想也对。
夏鸥又开始对着我回忆了,“小时候,家里很穷,我从小就没父亲,母亲带我到十岁,我记得我每天放学回来,必然要吃一碗凉虾。那时母亲拿家里最大的碗,在这里买,但还是不够我吃哪!”夏鸥说了有史以来最多的话。“说起来,这凉虾的味道怎么都不会变,冰冰滑滑,清清凉凉,又软又耐嚼。”
我看着她,这个享受般吃着凉虾的女孩。我真不敢相信她目前是我包养的情妇。
夏鸥只是个妓女。
我向夏鸥相反的方向望过去,才发现两边都是平房,中间一条大约5米的过道,还是石板路,一个虎头虎脑的孩子光着屁股向这边瞧。我一看他,他就害臊,转过脸跑开了。
夏鸥最后这碗吃得很慢,算算好像吃了半小时。我知道这孩子在留连。
我想问她,为什么好好的书不读要去做这行,却不知道怎么开口。
“我妈……活不过明年了。”这个声音从遥远的天边传来。
本来我们都没说话了,张婶去她屋里忙了,就我和夏鸥坐在这里。她猛地一句话,像一排海浪般袭来,给我个措手不及。
夏鸥说完这句话,立即抬头望着天。
记得我小时候,要哭就看着天,那样泪水就不会流出来。
//
………
4、散在风中的蒲公英(3)
………
“为什么?”我声音在轻颤,因为我无法想象,像她妈那样年轻的母亲,会死去。而我不知不觉已把那可爱的母亲想占为己有。
“我妈她,1年前被确诊为血癌。每个月都去医院接受化疗。”
“那她自己知道吗?”
“呵呵,很可笑的是,这件事是她亲口告诉我的。那时她还安慰我别哭呢。”
我不敢看她,我怕看见她的晶莹的泪珠。
“我从来没为这件事在妈面前哭过。我哭她会很伤心……哎,小斌你干吗呀!我不会哭的,你眼神躲什么!”
她突然笑着轻骂我。
“哦,我……我没躲啊。”很不自然地回她的话,掩饰心里对她的爱怜。
“嗯,说说你对……妓女的看法。”她转了话题问,却也是明显在“妓女”二字上难以自然吐出。
“不尊敬,也不轻视。”我老实地说。
“你猜我妈,是干什么的?”她问,眼光闪过恐惧,强装镇定,却带了轻微的可怜。
我猛地想到了什么,不敢相信地望着夏鸥。
“伯母她……”
“呵呵,猜到了吧!我妈是个妓女!”
我听到这些个字,差点没把碗给打翻。它们从夏鸥嘴里吐出,有代表慈祥的“妈”,有第一人称“我”,还有那很敏感的“妓女”。我真不希望这些词连串,更不希望从夏鸥这如此洁白的女孩嘴里吐出。
“但是你也看见了,如果我不告诉你,你永远猜不到。是的,她是个妓女,众人包养过的情妇,可是,也是我母亲。就像你今天看见的那样,她笑得那么美好而慈爱,因女儿找到个好伴侣而骄傲,她亲昵地叫我宝宝……尽管她是个妓女。我发誓,从小到大,自我懂得了她的职业后,我没一点看不起她。因为她是在为我付出。”
如果说当我知道伯母是个妓女时,我失措了;那么当我听见这后一篇发自妓女的女儿——一个小妓女的肺腑之言时,我惊呆了。我好像落入了一个妓女的世界,标语是“虽然妓女,可是人性”。
我没话说了,夏鸥也不说了,紧紧地保管好了她的巧笑倩兮。她又开始吃凉虾,直到吃得一点不剩,好像要把她孩提时纯净的美好全部收藏到身体深处。
//
………
5、母亲(1)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