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景只留下这一封信来,原说让我一个月后再交给七姨……”
她那一句话说出来,更把七姨急得什么似的,慌道:“原来还有封信,四姑娘,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藏着掖着呢,快点拿出来念。”
萧书仪眼看着萧北辰沉默犹如石雕泥塑一般,忙擦干了泪展开杭景留下的那封信,一字一句地念下去:
“七姨尊鉴:萧氏官邸,不辞而别,累七姨担惊,府内纷扰,实杭景之罪也,如此出走委实不恭,思忖再三,遂留书信一封,交与四姐转达,以作临别之言矣。
提笔至此,心中酸涩,杭景虽一介弱女,然生于书香世家,自小即知天理人伦,礼仪廉耻,亦知落花流水,岂能强求,南北千里相隔,两心何论生死,琴瑟空鸣自成恨,此情此境实难为,到如今万事皆休泪已尽,花自飘零水自流,此去纵孑然一身,遇风雨波折,亦命中所定,杭景无悔。
念杭景十五岁寄身帅府,伯父犹若慈父,七姨视同己出,四年如一日,呵护关爱备至,大姐,二姐,四姐,姊妹情深,五弟六弟,天真可爱,亦视杭景如亲,萧府四年收留,抚育之恩,杭景铭记于心,来生衔草结环,亦当报之。今此一别,望七姨毋再以杭景为念,言尽泪落,临别再拜,遥祝健康!林杭景谨禀。”
那一封信读下来,字字句句中的决绝之意,削金断玉一般,硬生生地敲着人心,萧书仪已是泣不成声,七姨拿着帕子不住地拭泪,半晌才哽咽着说出一句话来,“杭景这孩子,怎么就这么倔……”
萧北辰坐在椅子上,听得萧书仪念完最后一句,却慢慢地转过头来,看着跪在地上的萧书仪,那目光透着深邃的黯然,萧书仪扔掉信纸,心痛如绞,扑上前来抱着萧北辰的腿不住哭道:“三哥,三哥,我错了,三哥,你打我吧,你打我吧,都是我的错,你打死我,我也不怨你。”
萧北辰放在一侧的右手一点点地攥紧,攥得死紧死紧的,那手背上还没有痊愈的伤口迸裂开来,纱布上又是一层血迹洇出来,七姨只吓得连声叫着,“老三,老三,快松手。”萧北辰却是不说话,只看着哭泣的萧书仪,这样默看了半晌,他将自己的左手伸出,在萧书仪的肩头上无声地按了按,还是什么也没说,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出房去。
萧书仪反而哭得更凶,看着萧北辰起身离开,她跪在地上口口声声叫喊着“三哥,三哥……”,眼泪直往下掉,七姨拿着帕子擦泪,看着萧书仪的样子,上前来扶了她一把,到底是上火,忍不住怨道:“四姑娘,你就造孽吧你!”
主卧室的门被轻轻地推开,那卧室里的一切摆设都如最初,没有半点改变,只是安静极了,从她走后,他就没有让别人走进来过,这里的一切,还都残存着她的气息,那摆放在格子上的绿釉堆漆瓷花瓶里插着的蝴蝶兰却已经干枯了,片片花瓣落下来,泛出干涩的黄。
萧北辰伸出手来捡起那架子上的一片焦黄干硬的花瓣,那花瓣失去了水分,脆脆的摊在他的手心里,他的眼瞳一片沉寂,只想起那个晚上,她站在蝴蝶兰前微笑的面庞,柔情似水的模样,如今想来,却是针一样刺在他的心口上,他慢慢地攥紧那干枯的花瓣,任那花瓣碎在自己的手心里,轻轻地喃道:
“你骗我,原来你费尽了心力,想尽了办法,只不过是为了骗我,我却真的信了你……我信了你……两心何论生死……好一句两心何论生死……”
他心口震痛,摊开手心,那碎掉的花瓣从他的指缝间落下来,好似化成了灰,一切都成了灰,就好像他抓不住她,怎么努力都抓不住她,她的心也已经化成了灰,她说她恨他,原来是这样的恨,这样的决绝!
那花瓶的一侧,就是一个方方正正的小盒子,他的目光微微地动了动,拿起那盒子,打开,果然看到那一对明珠坠子摆在里面,依然是莹润夺目,璀璨耀眼,宛如晶莹的泪滴,她还了他这对明珠,好一场还君明珠,到头来他还是一场空,却是做了一场梦,一场镜中花,水中月般的美梦。
那个傍晚的雨下得特别大。
郭绍伦看着萧北辰从楼上走下来,他慌忙跟上去,一旁的七姨和四姑娘也迎上来,萧北辰的目光却好似是空的,谁也看不到,他只朝着那大厅外走去,秋雨刺骨,郭绍伦忙拿着军氅和雨衣走过来,却被他一挥手制止了,七姨心疼得眼泪一行行,一迭声地直叫着他,“老三,老三……”
萧北辰默默地走到雨中,一步步地走到那花园子里,大雨浇透了他,紧紧攥住的右手兀自往下流着混着血的红色雨水,花园里风雨萧瑟,他只慢慢地站住,笔直地站立在大雨中,在他的面前,那一颗小小的桃苗在冰冷的雨水中摇晃着。
他的眼前浮现她唇角含笑的样子,那样的美,她对他说,这桃苗两年开花,三年结果,就先等等看吧,他现在才明白,她只不过是为了骗他,为了消除他的防备之心,他真的上当,要说和她一起等一辈子,说什么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说什么死生契阔,与子成说,他早该知道,以她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脾气,怎么可能轻易忍得下那一种委屈,是他妄想了,他小看了她,在她的面前,他只不过是个意乱情迷的傻子。
大雨凄清刺骨。
萧北辰站在雨中,低下头去,慢慢地张开右手,那一对明珠坠子安安静静地躺在他的手心里,被混着他的血的雨水浸泡着,晶晶亮亮的泪珠一般,他只是看着,满是血丝的眼睛里有着悲伤的绝望,唇角,却慢慢地浮出一抹无力的苦涩笑容。
南北千里相隔,两心何论生死,琴瑟空鸣自成恨,此情此境实难为。
如今只是梦一场。
风雨凄清,刺骨透心,庭院深锁,寂寞梧桐,却是聚散苦匆匆;还君明珠,此恨无穷,落花犹在,香屏空掩,人面知何处?
【风住尘香花已尽,物是人非事事休】
何日再追,何地再醉
正值初夏,大帅府的紫藤花架子上的紫藤花一串串地垂下来,七姨和几位官太太打了一上午的牌,这会儿终于闲下来,萧安便安排下人送了点心上去,特意准备了一碗牛奶,给了大丫头小镯,小镯端了牛奶还没走进客厅,七姨的笑声就传出来,“我的乖宝,来,再给外婆笑一个。”
客厅的一侧,摆放着一整排的宝蓝色西式沙发,一个七八个月大的男孩子只在那沙发上爬着,七姨嘬着嘴逗他,笑声不绝,小镯便端了碗牛奶过来,坐在一旁的萧书仪接了牛奶,七姨回头笑道:“让我来喂,我知道你这柯家少奶奶,就算是做了母亲,手脚也是不稳的。”
萧书仪穿了黄朵云旗袍,盘着头发,眉眼间俨然是少妇的风韵,笑道:“我这都嫁到柯家两年多了,原来七姨还记得我当姑娘时那点事儿呢。”
七姨笑着,拿了银勺喂那小孩子喝牛奶,嘴里还喃喃地念叨着,“来,思行张嘴,外婆喂你喝牛奶。”
萧书仪笑道:“说起来思行这名字还是三哥起的呢,说什么三思而后行,也是和七姨存着一样的心,在那敲打我呢。”
七姨从旗袍的襟间取下帕子,给那孩子擦擦嘴上的奶汁,笑道:“你三哥昨晚上回来住了,今儿晚上也在这边吃,你也等着吃了晚饭再回去。”
萧书仪笑道:“好啊,那我可点名要吃那一道八宝鸭子,不如把你们的好厨子给了我,我带回家去,可就天天能吃上这地地道道的八宝鸭子了。”
七姨道:“这真真是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成了人家的人了,原来还算计着我们的厨子呢。”
萧书仪笑嘻嘻地道:“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嘛。”
七姨一笑,“呦,还会文绉绉的了,四姑娘当了柯少奶奶之后还真是长进不小,你忘了你当年那个女大丈夫社了。”
萧书仪面色一红,急着反驳道:“后来杭景不是给改成……”那一句话未完,萧书仪却顿住,连着七姨的脸色也是微微一变,两人却都闷了声,看着那孩子在沙发上咿咿呀呀地不知道说些个什么,半晌,萧书仪才道:“算起来,林妹妹也走了两年多了。”
七姨却道:“快别说这话了,让你三哥听着,又不知道该怎么难受了。”她轻拍着那孩子,只叹了口气,七八个月的小男婴刚吃完了牛奶,这会儿心满意足,抓着七姨的手指不住地摇晃着。
忽而听到楼上传来脚步声,小镯道:“三少爷下来了。”
萧书仪便从沙发上站起来,看着萧北辰从楼上走下来,七姨看着萧北辰却是穿得整齐,像是要出去的样子,便问道:“你这是要回花汀州?”萧北辰道:“晚上许子俊在鸿兴酒楼请客,不去不行。”他看到了萧书仪,便笑道:“怎么今儿跑来了?两口子吵架了?”萧书仪抿唇一笑,道:“有三哥你在,我看他敢!”
萧北辰看那孩子在沙发上咿咿呀呀地招手,便上去捏了捏那孩子的小手,逗了几下,把那小孩逗得咯咯直笑,他才转头对七姨笑道:“听说沈晏清大哥到了北新都两个月了,我都不知道。”
七姨一听,忙道:“那你该去看看,人家可是你的救命恩人,这大哥两个字,可不能白叫。”萧北辰笑道:“我已经让郭绍伦去准备了,明儿晚上就去。”萧书仪便问道:“可是那个一年前救了颖军第四旅还有三哥的沈晏清?”
七姨道:“没错,那时候可真是险,谁能想到那个混帐江团长会叛变,当时你三哥带着一个旅的兵力被南面中央军堵到了项坪口,幸亏沈晏清从中斡旋,最后与中央政府达成协议,促成了南北联合,要不是沈晏清,你三哥那次就……那个沈晏清是个什么职位来着?美国特里先生的秘书。”
萧北辰笑道:“沈大哥早就不干了,如今卸甲归田,整日里逍遥自在呢。”
正说着,萧安便上来说车已经准备好了,萧北辰点了下头,便走了出去,才走了没几步,看到游廊的两侧竟是摆着一整排的茉莉花,酒盅形的纯白花瓣,散发着幽幽的香气,他怔了片刻,却站在了那里。
一旁的萧安见他发怔,连叫了几声才让萧北辰回过神来,他把眼一垂,一句话也不说,转头便走了出去,坐着车一路到了鸿兴酒楼,许子俊订的是最里面的包厢,都是些颖军年轻将领,算上他,却才坐了半桌子,上了温好的花雕酒,莫伟毅便给萧北辰斟酒,就听到外面有个娇俏的女声笑道:“哎呀,我们来迟了,真是对不住许大少。”
那包厢门一打开,进来了几个穿着洋装的女孩子,扑面而来的就是一股子法国香水的味道,饶是人多,直冲鼻子,为首的却是郑师长的女儿郑奉棋,才留了洋回来,带来的几个也是留过洋的小姐,嘻嘻哈哈地走进来,许子俊笑道:“郑小姐,可是等到你们了,你们再不来,我今儿这酒席摆的还有什么意思。”
郑奉棋笑嘻嘻地,嘴唇涂得红红的,莹润厚泽,将那层碎花披脱下,露出雪白的胳膊,带着几个小姐坐下来,却把眼睛往萧北辰的方向一溜,见他低着头喝酒,自己倒要矜持几分,只对那许子俊道:“本我是不想来的,要不是看你的面子,还有我这几位朋友想一睹颖军青年将才们的英姿,我才带了她们来。”
许子俊笑道:“只怕不是我的面子大,另有其人也说不定。”
郑奉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