座中大起慌乱,那些宾客大叫道:“酒中有毒!酒中有毒!”其实他们哪里知道是何处有毒呢,只不过想喊些甚么东西,仿佛喊出这酒中有毒便不会中招了一般。倒下的却一个接一个,那喉头鲜血吐出之后,便再无可救。
喜气洋洋、意气高涨的寿宴顿时成了血染的修罗场。
慌乱中,有人厉声大喊:“他妈的!有人从外头把门锁上了!谁!是谁他妈的在外头锁了门!”
内堂里忽的扶墙走出一个淡紫人影来,正是梅夫人。她那雪白的瓜子脸上已没有一丝血色,看见这场面慌乱,却不知道发生了何事。
霍行止见她模样,拉起方絮立即朝她奔去,一把将她二人揽进内堂。
那梅夫人见他的样子,怔怔地流下一滴泪来,轻声道:“刚才我听见丫鬟说我家老爷出事了……”她以目光询问霍行止,那眼里本来常含着温柔笑意,如今却盛满了一泊眼泪
霍行止不忍回答,梅夫人见他样子,又看看方絮,方絮也不忍心,将头别了过去。
梅夫人心中已有了答案,她倒退两步,含泪笑了一声,摇头道:“我知道、我知道了,他们要对付老爷……那梅府佛堂,大佛之下,有一条密道,你们趁现在还未中招自己逃出去罢。这是有人要对付梅府,外面的人想是不会放过我的,你们自己逃命去吧、别教我连累了你们……”说罢,身子一软,瘫倒在地上。
霍行止见她倒下,不觉大惊,心中竟起了平生从未有过的惧意,害怕她就此死去。立即上前探她的鼻息,心中一松,对方絮道:“万幸,她只是伤心过度晕了过去。”说罢又回首看梅夫人,只见她莹白娇腻的脸上尚挂有泪珠,心中一动,却是再也割舍不下她。
他二人按照梅夫人的话找到佛堂,只听身后果然有人追击。霍行止细细一听,那些追击之人脚步健硕沉稳,似全是男子,又再一听,竟说的是蒙古话。
他还欲再听,只听方絮喜道:“梅夫人没骗我们,大佛下果真有密道!”
作者有话要说:
☆、断肠移破秦筝柱
三人走出密道也不知过去了多久,只见天上已悬了一轮清冷弦月,月光照在雪地上倒有些亮光,映出四周杂草与树木。方才在暗道之中尚觉温暖,忽而北风和着雪渣子扑到人面上,寒意更深。
梅夫人被这冷意一击,嘤咛一声,缓缓醒转回来。她睁眼却见霍行止的胸膛,方晓得自己被他抱着,脸上不禁飞红了一片,蚊声道:“霍公子,你放我下来。”
霍行止大窘,立即将她放下来。
梅夫人盈盈一拜,道:“多谢霍公子相救。”她虽这样说,可话语中却殊无一丝欣喜之意。那月光透过光秃秃的树梢和稀疏雪花落到她身上,一双眸子看向梅宅的方向,眼泪在眼眶中打转,却不敢落下。
霍行止拜入峨嵋门下,师姐师妹诸多,却没一个似这梅夫人此刻一般柔弱美丽,令人心折。他心中叹了口气,再不说话。
方絮只以为梅夫人怪师兄孟浪,抢到霍行止前面去,顿足急道:“不,不,师兄并不是那种人!密道太矮,他若是背着你只怕碰了你的头,只好抱着你。你那时活生生地站在我们面前呢,我们怎么能不救你呢!你别怪我师兄!”言语中的袒护之意溢于言表。
只是方絮一顿足用气,便感到血气上涌。她脸色惨白,隐隐发青,,便几欲晕倒,但她犹自咬牙强撑,心想:“我绝不能给师兄添麻烦、绝不能连累了师兄,绝不能……”
她自己还没反应过来,却只听只听霍行止与梅夫人惊呼道:“师妹!”“方姑娘!”一口血已经染红了前襟。
霍行止立即扶起她来,梅夫人也立刻奔过来。只见方絮一张脸上已经隐隐泛出黑气,心中不由一痛,霍行止立即将内力真气凝在右掌,缓缓送入方絮体内。
梅夫人颤声道:“这附近有一个猎户休憩的茅屋,先将方家妹子送去那里疗伤罢。”
那茅屋离他们不过半里,虽有些破旧,却看得出有人居住的痕迹。梅夫人找了些干柴生起火来,又烧了一大锅热水,橘红的火光叫屋里顿时暖了许多。一阵阵寒气从方絮体内冒出来,霍行止的真气便好似泥牛入海,丝毫不起作用。
梅夫人取了自己的丝帕蘸着热水,擦洗方絮口边的鲜血。霍行止见她十指娇细,丝毫不畏惧这污秽,心中感激之情不由又增了几分。
过了两盏茶的时间,方絮眼皮翻了一翻,又“哇”地吐出一大口黑血来,却始终没有醒转。正在这时,梅夫人“咦”了一声,低低道:“我好像知道这毒的解法。”
霍行止丝毫不敢分神,只问她:“如何?”
梅夫人道:“我瞧着这黑血之中带有白色絮物,还有一股海水腥气,正像是七叶海若芝马的毒。我曾听闻它长在海边巨礁之上,有芝人与芝马之分。海若芝马有剧毒,平时轻易不会教人中毒,只有遇酒之时才会发作。芝人却是是难得的良药,可解芝马之毒。”
又道:“霍公子,我看你现在并未有异样,可是在寿宴上未沾酒水?”
霍行止略一想,想起自己确是为了她喝不下去,面上微微一红,“嗯”了一声。又问她道:“那么何处可以找到芝人?”
梅夫人怔怔盯着那火光,忽而一笑,凝视他道:“霍公子,我去找它。若去了两天还没回来,你就不要管我啦,带着你师妹回峨嵋去疗伤罢。”说罢,淡紫衣裙一摆,已经夺出门去了。
霍行止见她目光决绝,忽地想起她是“如意手”梅宗芳的妻子。她既然一眼便认出那海若芝马,自然知道梅宅中是有解药的。霍行止心中一颤,道:“她这是去送死。”可是低头一看方絮,见她小小面孔全无血色,蜡黄憔悴,命在旦夕,心中不禁大是怜惜,却毫无办法。
却说那梅夫人一路行出了树林,面上的焦急之意丝毫不见。此时已是深夜,街上正是马滑霜严,半个人也没有。她款款走到梅府门口,娇声道:“开门,是我。”
那朱色大门果然“吱呀”开了一人宽的缝,梅夫人缓缓走进去,黑暗中被一人拦腰搂在怀中。她才嘤咛一声,便被那人吻住,她轻轻推那人的胸膛,反倒叫那人愈加放肆,手在她的屁股上拍了几下。梅夫人伸出白玉般的手臂,好似全身没了气力一般搂住那人的脖颈,软在他身上,等他动作稍歇,唇齿间方才漏出几个字,嗔道:“明教的那些人都走了么?”
那人又爱惜地吻了吻她的面颊,轻声道:“嗯,还将尸体都清了。”
梅夫人往庭中一瞧,果然那青石地板上干干净净,一丝血迹也无。她又微笑道:“都死光了么?”
那人拉她的手缓缓走进屋中,道:“除了那峨嵋派的两人之外,都死光了。我已取来了他们的家财,放在我们从前的地方,只我俩知道。不过,那些都是你的,我也是你的。”
梅夫人奖赏一般地在那人唇上印下一吻,柔声道:“我要那些财宝做甚么?还不是都为了我们以后的好日子么?尽江,你待我一向是最好的。”
月光照在那男人的脸上,却正是梅府管家梅尽江。
那梅尽江凝视着梅夫人的脸庞,这张脸他看了二十几年,青梅竹马,却眼睁睁瞧见她委身于梅宗芳。他杀人灭门,为她敛聚财富,却全是为了她当初楚楚可怜的一句话:“尽江,你要我怎么嫁给你?我身负重托,你却甚么都没有。”
他低低了声梅夫人的闺名:“银贞。”拦过梅夫人的纤腰,一把把她抱起,大步朝卧房走去。忽听梅夫人问他:“尽江,你晓得梅宗芳把他珍藏的芝人放在哪里么?”问罢,又低嘲一声:“那个老东西,宁愿信你也不肯信我。”
梅尽江只听她问自己,便答道:“在书房梁上右边寸许处,有一道暗格,你扣三下即开。”忽觉不对,恍然道:“芝人便是解海若芝马的药,怎么,你竟要救那两个峨嵋派的弟子?”胸中顿时疑云大起,抱着梅夫人站住步子,冷冷道:“怎么?你和那个霍行止吃了顿饭、玩了盏琉璃灯,你竟爱上他了?”
只见梅夫人凝望着他,雪肤星眸,脸上隐约透出一层娇艳妩媚的神色,微微一笑道:“尽江,我就是不喜欢你这样疑神疑鬼的。你不信我么?我早说了梅府这一桩事情,就是你的最后一桩事,现在做完了,我再不会劳烦你了的。好了,你放我下来吧。”
那梅尽江一向敬重她,心中又爱慕她,平日里连她一根指头都不敢碰,今日是得了她的许诺才如此大胆。忽听她说放她下来,心中万分懊悔自己疑心她,便将她放下来,赔笑道:“银贞,我不过是太爱你了,你莫生气。”
梅夫人又是一笑,道:“我怎么会怪你?你已是将死之人了,我只是怜你、惜你也来不及。”
梅尽江忽觉得身子发冷,手脚僵硬,说话也困住了,直道:“你、你、你……”
梅夫人道:“不错,是我。我来时在嘴上擦了些□□,自己吃了解药却忘记喂你吃了,现在来不及,你怪不怪我?”
梅尽江看着她美艳的眼眉还是盛着笑意,手脚已经不能动了。他心知自己无药可救,闭上眼睛,道:“我知道,我知道,你终究不在意我……你爱荣华富贵……我只求你一件事……完颜银贞,你莫忘了你姓完颜!莫忘了光复大金国!否则我做鬼也要回来找你的!”说罢,拼尽全身力气,纵身跃入那院中的水井中。
半晌,梅夫人悠悠道:“还是你最好,知道我拖不动你的尸体,自己先跳井干净。”言罢,转身进了书房,依言取下那芝人。
此刻天边泛起青白鱼肚色,她悄悄地自暗门溜出去,却不着急回树林中寻霍行止与方絮。方絮的毒拖得越严重,霍行止才会越感激她。
西湖苏堤边上有一处“浮雁小筑”,平素没人出入,此刻里面炭火却烧得极暖,梅夫人却和一个男人光脚闲躺在那檀木美人榻上。那男人听梅夫人说完话,皱眉吐出几句,却是蒙古话:“昨日我听闻江湖上的消息那杀人灭门的凶手已经死了,也不知是真是假?”
梅夫人躺在他怀中,用梳子一下一下地梳自己的头发,用蒙古话道:“赫连将军,我倚在怀里,你还有心思想凶手么?”——那男人正是那雪夜酒家里的元兵头领。
赫连见她脖子露出一段雪白的肌肤,果然没了心思,却又起了别的心思,狐疑道:“你刚死了丈夫,怎么还来找我?”
梅夫人见他对自己丝毫没有疑心,不禁微笑望他,叹道:“死了他难道我便我不活了么?”
待梅夫人冒着大雪回到茅屋之时,方絮脸面之上已经出现隐隐斑驳的黑线,中毒已甚深,嘴唇翻出干皮,全没了她清丽的模样。霍行止正闭目给她推宫过血,也已是疲累不堪。
她正要开口说话,却见霍行止两肩全湿了,鬓角上微微有雪水滴下来,脚底也有泥印子,心中已然知道是甚么缘故——他一直站在雪中等她,也不知等了多久,才让这雪隔了厚厚的棉衣融化在他肩上。
梅夫人凝视着霍行止清癯俊秀的侧脸,不禁微微一笑,慢慢露出爱怜的神色,轻声叫道:“霍公子,我回来啦。”说罢,将背后包袱一放,露出一个乌檀木小盒和五六个温热的馒头。只见她动作飞快,径自取了小盒中的一样白玉人参般的事物,又烧水煎汤,端来喂方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