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蓼看出了我的惊讶,笑着凑上前来道:“沈姑娘,为了你,我可是花了不少银子呢。”
没有把话说清楚,还叮嘱我道:“我先吃点东西填饱肚子,你自己请便,想弹就弹,一会儿别怕吵醒了睡觉的我,听着你弹的琵琶声我才睡得着。”
我的疑惑更大,这丫头什么时候这么爱听我弹的琵琶了。算了,问她她也不会告诉我。
之后我就一个人无聊地弹起了琵琶,红蓼睡完觉更是闲的无聊,一会儿出,一会儿进。我不再管她,自己一个人专注地弹起来。
“御蝉,御蝉。”忽然进来的红蓼急促地叫我,我按住琴弦,等她发话。
她双眼弯弯,来到我身边附在我耳边压低声音说道:“我看见远平了。”
“哦?”我笑着打趣道:“你跟他又不是第一次见面,也不是久别重逢,怎么这么开心?傻丫头,我们这是在河上,莫不是你臆想的幻觉吧,要不然怎么这么巧,他也在这里观赏山光水色吗?”
红蓼盈盈笑道:“就是这么巧。”
我有些讶异,又问:“人在哪里?你若想跟我说,你要暂时离开,把我一个人丢在这儿,我其实不会介意的。去吧,不用以这般姿态来询问我可不可以。”
红蓼鼓起了香腮,觑我一眼道:“我哪有那么不讲义气?哼!本来是要告诉你一件事的,算了,我暂时不告诉你了。”说完,她蹦蹦跳跳地出了蓬,去了舟头摇桨。
“什么呀?还神神秘秘的。”我喃喃自语,继续随意地挑着琵琶弦。
大概是坐久了的缘故,觉得蓬内有些闷,我便放下琵琶起身去了舟尾吹风。
一个人呆呆地立在舟尾,无聊地看着眼前的绿波渐渐离我远去,眼睛很快就花了,急忙放开了视线,向他处看去。
不远处有一轻舟,舟上迎风而立一青衫男子,他正出神地看着某个地方,目光却如同那迷离的水雾云烟。
我一直呆呆看着江风中鼓动的青衫,竟看得痴了去,那孤绝清旷的身影,真如玉树琼枝一般。
不妨男子蓦然回首,与我目光相接,我十分尴尬,慌忙躲避他的直视,下一刻又忍不住再次去探查他的目光。
发现他还在看我!朝霞瞬间洒满我的脸,我感觉连耳根都是滚烫的。但自己却毫不知羞地迎接上了他打量的目光,他对我温润一笑,转身入了舱内。
我仍然久久地立在舟尾,在夹杂着水意的凉风中吹了很久,却怎么也消减不去脸上一涌而起的热度,我只好蹲下身子,掬起了清水。
再站起身来时,发现刚才所见的那只轻舟不但没有离我远去,反而近在咫尺。正诧异着,忽然发现眼前的轻舟上,方才那位男子所立之处站着顾贞观,而我所在的木兰舟也好像泊住了。这是怎么回事?我正想去找红蓼,却闻顾贞观唤我:“沈姑娘。”
“啊?”我又急忙回首,重见他身侧立着的那位青衫男子。“顾学士,真巧,你也在这里。”我只好对他微笑。说话时又不自觉去打量那位青衫男子,他也在看我。
红蓼忽然从身旁蹿出,对顾贞观大喊:“我们等你们好久了,快过来吧!”我惊讶地看着红蓼,她却瞅都不愁我一眼。兀自一边摇桨一边对他们招手。等两舟相接的时候,顾贞观和青衫男子上了我们所在的木兰舟。
青衫男子吟吟对我微笑,我也以微笑回之。
顾贞观开了口:“沈姑娘,这便是我那日向你说的友人。那日我没有对你说出他的名字,我的这位友人,他就是纳兰性德,字容若。”
啊?我心头一跳,再次看向了青衫男子。不等青衫男子开口,却听到了红蓼的声音:“纳兰公子,我们沈姑娘可是对您慕名已久。”听了这句话,我恨不得将红蓼踹下水,耳根唰得就红了。
红蓼在舟上跳了跳,对顾贞观说道:“这舟太小,只能容下两人,远平,我们去另一只舟上吧。”顾贞观欣然与她一起离开了。
我差点伸手去拉红蓼的衣袖,撇下我,死丫头,看我回去怎么教训你!
“沈姑娘。”我被他的一句称呼给拉回了思绪,鼓起勇气正视他。
他逐渐近前,让我可以仔细打量起他来,其实,他并不像他所作的多数词作那般清瘦萧索,但也说不上身形矫健,毕竟他文武兼备,也许成了二者的综合。我还是保留着对他的第一印象:雪天下的玉树琼枝。但却似有一种说不出的、让人无法逼视的、高贵下的寂寞。
直到他对我开口,我才以为刚才的无法言喻是自己的错觉。
“沈姑娘,在下曾有幸一睹姑娘所著的《选梦词》,对姑娘慕名已久。”他的语气又是如此温柔,笑容又如化雨春风一样温暖醉人。
我怔住了,纳兰容若!他便是纳兰容若!他听说过我!内心怎么也抑制不住悸动,被我竭力压制着,脸千万不要再红下去了。
差点忘了,他在与我说话,而我还没有回答,一时,我竟有些不知所措。我急忙道:“我叫沈宛。”
他笑答:“我知道。”
眼前浮现了他迎着江风而立的身影,我又忙说道:“我刚才看见了你。”
他笑了笑,答:“是的。”
气氛还是很尴尬。
在我竭力与他寻找话题的时候,他忽然说道:“画舫上我听见琵琶声,从舱里出来,却只看见不远处泊着一精致的木兰舟,而琵琶声正是从中传出,我等了好久,却不见伊人,正怅惘着闲观山光水色,琵琶声却停了,谁知转首就看见了你。”
闻了他的话,我内心更是升起一片难以言喻的喜悦,有些尴尬地笑了。
他也笑了,我仔细地看着他,忽然觉得时间在这一刻凝滞住了,秦淮河上一片寂静,只余我们二人相看无言的微笑与咚咚的心跳。
作者有话要说:
☆、镜中忙画黛山青
纳兰容若先打破了这片沉寂,依然微笑着对我说道:“沈姑娘与我想象中的真是惊人的相似。”
“嗯?”我追问道:“你想象…中的?”
“是。看了你的《选梦词》后,我曾问过吾哥,他跟我说了一些关于你的事。”
“哦,是,是吗?咦?你说的‘吾哥’是顾学士吗?”
“正是。”
“顾学士是一个喜欢褒扬的人,那他一定把我说得完美无比,让你今日见了我,失望了!”我笑说。
“不,”他看着远处的青山,微蹙起眉头,又看向我笑道:“他说这沈宛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才女。”
我就说嘛!
“只是,相貌却丑得骇人了些!”
噗——我一个没忍住笑了出来。
他也随我笑。还补充道:“他还说,这沈宛平时都戴着面纱,不敢在客人面前露面。因为她五官都生得很奇怪,嘴大鼻歪,形容枯槁,貌甚寝!有一回面纱不小心掉了,把客人都吓跑了!”
“呵呵——”我被他学着顾学士那种语调说话给逗乐了!“那你听了他的描述后是怎么想的呢?”
“我当时并没有多想,不过我想这沈宛一定有一颗蕙质兰心。如今与你相见,发现你与我想象中竟是惊人的相似!不过——”
我看着他,待他继续说下去。
他看着我道:“不过你的相貌与他说的却恰恰相反!”
我怔住,敛住的笑容又重新释放出来,却听他又道:“我想,吾哥一定是在试探我,看我会不会以貌取人。”
我忙扯回话题道:“纳兰公子与我不过仅有一面之缘,你如何就说我与你想象中惊人相似,有一颗蕙质兰心呢!有一句话不是说,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么?”
他道:“因为人的眼睛是不会说谎的。”
我讶异地抬起双眸迎上他的眸光。“沈姑娘的眼睛…很诚实,它,会说话。”
“哦,”我垂睫道:“在这里站了这么久,我还没请纳兰公子进去坐呢?这里风有些大,站久了也不适。”其实,好像,也,没有,很大的,风。
“也好。”
纳兰容若微笑着,在木质小桌对面端正地坐下。
我一边奉茶,一边找话题说道:“公子的词作在坊间广为流传,沈宛久仰纳兰公子的大名,一直无缘得见,与顾学士相识几年,却不知他还与纳兰公子是朋友。顾学士此前跟我说起过公子,还让我观过公子写给他的词,却隐藏了第一句,因而直到方才,沈宛才知道顾学士口中的友人,就是纳兰公子。”
“哦?没想到吾哥竟是这么有趣一人,将你我都蒙在了鼓里。他隐去的第一句正是重要的自我介绍:德也狂生耳。”
我恍然,又细细体味这句,他竟自嘲为狂生,能平易近人,确实不同于一般贵公子。
“吾哥与我指点很多,我与他志趣相投,相见恨晚。当初刊发词集的时候,词名我本用的是《侧帽》,后来被吾哥改为《饮水》。”
“看来顾学士的确是纳兰公子的知己,如鱼饮水,冷暖自知。虽然百姓都在唱颂公子的词作,可真正理解公子心境的却没有几个,而顾学士却是深解尔心的知己。”
“吾哥是我良师,也是益友,知己。”他顿了顿,又说:“我有一问想请教沈姑娘。”
“但说无妨。”
“沈姑娘读过在下的词,不知能否说说沈姑娘自己的看法。”
“恭维纳兰公子的话沈宛就不必多说了,想必公子也是听腻了!沈宛只说说自己的陋见。”他点头示意,更加全神贯注地聆听我接下来要说的话。
“公子的词作以清丽温婉居多。细细读来总有一种萧索萦绕宛回,黯然于心,久不能去。可所言所感皆发于心,可见公子是性情中人。有些词句感人至深,比如‘一生一代一双人’。”我顿下来,闻神色有些黯然的他说道:“都是感慨些陈年往事罢了,却不知自己已成了罪人,将抑郁的情怀都传达给了读词的人。我看自己以后再作的词就不要再增进《饮水》了吧。”
“不,公子词中所言,也并非仅有陈年往事之叹,还有人生夙愿实现受阻之叹。恕我直言,公子乌衣门第,本青云有路,却身不由己,有山泽鱼鸟之思却放不下齐家治国。无可奈何,皆因公子如鬼才李贺一般怀才难遇,欲带吴钩,却无良机,亦无伯乐。”
说出这番话似乎有些大逆不道,因为以他的出身,伯乐只能是康熙皇帝了,那我岂不是在说康熙皇帝有眼无珠?
心中暗暗惊骇,抬首时又与他目光相接,纳兰容若笑着对我道:“容若有幸能遇见沈姑娘,并能闻姑娘今日一席话。”
我面颊灼灼,兀自傻笑。
后来与他又聊了很多,不知不觉已是夕阳西下,听见红蓼和顾贞观谈话的声音,纳兰容若便起身向我告辞,我看着他离去的身影,正感叹光阴弹指,却闻突然转身的纳兰容若对我问道:“不知沈姑娘明日可有空闲?”
压抑住内心的惊讶与喜悦,我自若又不假思索答道:“有的。”
纳兰容若没有再说话,微笑着与顾贞观一起登上了轻舟。
我和红蓼一起回到积玉轩的时候已是月满西楼。
坐在镜前仔细端详着自己的脸,总觉得眉毛好像淡了一些,于是我忍不住拿起画笔照着眉谱画了一个却月眉,很不协调。重新洗了,又画了一个柳叶眉,好像比刚才的好些,还是不太协调。我在眉谱上找了好久,正踌躇着,哪个眉才适合自己呢?
突然出现的红蓼又吓了我一跳,手一抖,眉笔掉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