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知道,这个阵眼若是拆开了,大抵就是苏提灯和绿奴在的了吧。
那个妖孽货也不知道活的怎样了。若是看到他一身伤能好许多,他也能减少点愧疚,也能早点……离开这里。
说不挂念那都是假的。
他怎么会不想念他的济善堂,他的正渊盟。
那也是一种无形的羁绊,一群没有血缘关系的人,所建立起来远胜于血缘的羁绊。
一脚刚兴冲冲的踏入,薛黎陷就愣住了。
门扉轻启,一身胜雪白衣踏出来的,竟然是沉瑟。
啊呀,搞错了?难不成这里才是沉瑟住的?那苏提灯住哪儿……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之前种种原因,搞得他现在一见到沉瑟,就下意识的想要探出他的功力底线到底在哪儿,於是薛黎陷第一反应不是上前去打招呼,也不急着苏善人到底在哪住了,而是屏住了呼吸,小心翼翼的随着沉瑟的步伐调整自己的身姿。
七拐八拐就差扭成一条壁虎那样趴一侧墙壁上了,刚下了廊梯的沉瑟却突然顿了步子,半扭回身,就那么神情肃穆的望着那扇门。
薛黎陷早就知道沉瑟那双眼睛深邃的不似中原人所有。
此刻叫他那么严肃的神情一望,竟好似看到了千万片风雪凌肃于此人眼瞳之内,有些过于……
过于……
薛黎陷愣住了,他找不到太贴切的词来形容那一刻的感受,他只是觉得,沉瑟的孤单和苏提灯的冷清一样,都是从骨子里刻出来的。
融于血脉里,深入脊髓中,割舍不掉。无论多么的暖,多么的热闹,他们的那些伤痕都已深深扎根了。
「薛黎陷,这世上总有你救不了的人。」
「小陷,这天下苍生何其之多,你又能拯救多少呢?」
「薛大哥,你干嘛想要拯救天下苍生呢?」
因为……
因为甚么呢?
薛黎陷也愣住了。
他一出生,就出生在正渊盟那个正气凛然的地方。
他一出生,就注定了将来要从他老爹手里接手正渊盟。
他知道,这条路上已经有无数仁人义士的鲜血铺洒其上。
他还知道,他们也会如此,前仆后继的在这条路上奉献。
以前他是蒙头走下去的,现在,他竟然开始得着丁点不一样的感悟了。
他觉得,他心底渐渐有了一个答案。
「我只是喜欢看大家一起闹一起笑一起开心的样子。」
七岁的时候他曾这么答过他的一干正渊盟干爹干娘。
此时也是。
这个答案就这么简单。也会一直这么简单。
沉瑟幽幽一叹收回了神思,准备继续走,刚一扭回头来就瞧见一团白花花的东西冲自己袭来。
「噗。」的一声后,未来得及结结实的雪块又簌簌下落。顺着沉大公子那烫了银线的雪白衣袍,再度归回了雪地之中。
薛黎陷也吓傻了,因此第二个未成形的雪团就那么尴尬的单手握着,还没来得及团。
他是真没想到……
沉瑟能叫他砸中了。虽然那一下并没灌注多少内力。
咳,怎么说呢,他就那么随手一扔,他的重头戏原本要在后面的。
但显然沉瑟不是个会跟他打雪仗的人。
冷面暴脾气的沉大公子微蹙了蹙眉头,袖子一抖扇子落了手。
薛黎陷倒抽了一口冷气,毁了,要来实打实的么。
却见沉瑟只是展开了扇面,扫了扫自己衣袍被打中的那块位置,尔后揉了揉太阳穴,压着嗓音道,「他还在睡觉,你随我来。」
薛黎陷扭头看了看身后,欸呀,没人……那么是跟我说的?
沉瑟路过他的身旁时还一脸无奈的看了他一眼。
这一眼看的薛黎陷心下一惊。
这个眼神……怎么有点像自己看香精白术疯跑他们几个的眼神呢……这感觉,有点怪啊。
匆匆扔了手里这堆散雪,薛黎陷随着沉瑟往回走了。
及至二人在沉瑟屋外石凳上坐稳妥了,薛黎陷才醒悟过来有点不得劲,怎么,沉瑟刚才是从苏提灯的房间里出来的?
不过也是,苏提灯现在元气大伤,肯定特别需要人照顾……沉瑟抢去了绿奴的活?
薛掌柜又寻思了片刻,突然受惊了一样炸了下毛——毁了毁了,沉瑟今天心情肯定特别不好,你想想啊,他晚上照顾了苏提灯一晚上,他那个人是会照顾人的么,铁定不是啊,一看就是世家子弟那样被人照顾大的,所以可想而知啊,沉瑟应该昨晚都没怎么合过眼吧,一瞬间又想起自己当初夏夜给乾瑞换药的时候,掐着时辰点的,还要看着汗湿透了没,总之一晚上不用睡眼睁睁瞅着伤号就行了……苏提灯那一身伤也是有过之无不及啊,铁定能折腾死沉瑟啊,沉瑟跟他交情好肯定不会多说甚么啊,於是一会铁定要把怨气发泄到自己头上了。
现在还能坐以待毙么,不能啊,自己伤也没好全啊。
得赶紧跑路啊。
薛黎陷猛然站了起来,也完全忘记了自己刚才想要试探沉瑟功夫了。
是啊,他是想试探沉瑟功夫底线不假,但绝对不是在这人气头上的时候啊。
於是一抱拳,打算来句我还没吃早饭,我吃完早饭来在拜会……话还未出口,就又尴尬的坐回去了。
因为沉瑟又发呆了。
沉瑟在发呆。
沉瑟竟然在自己面前发呆。
这群人接纳自己也接纳的太快了吧。
薛黎陷内心各种警钟拨浪鼓一样的敲来敲去,这群人一开始处处算计着自己,处处防备着自己,更别提沉瑟这样的内力高手了,高手过招胜负就是刹那意念之间啊。
此刻沉瑟在自己面前发呆,就像是在战场上将后背留给自己一样。
卧槽!
这他妈都哪儿跟哪儿。
薛黎陷单手扶住了自己胸口,他原本还做了打持久战的打算,他觉得,他能耗到苏提灯和沉瑟全心全意相信自己大概要好久好久,可没想到,对方经过枕骨一事之后,竟这么快就接纳自己。
想想还真有点小激动呢。
可小激动之外更多的是不安啊——好像有甚么更大的阴谋。
就是太信任我了,才反而让我更不安啊。
薛黎陷也低头陷入沉思的时候,突听沉瑟开了口,「你伤还没好?」
「啊……快了。外伤好全了,内伤还得等个半……天。」
他说不下去的原因是看到了沉瑟一脸鄙夷的神情。
我靠,你内伤好得快了不起啊,你也参与了枕骨那一战外伤不多了不起啊,你武功高了不起啊?了不起啊?!啊?!!
当然,这种想法也是内心想想,薛黎陷面上还是打算做出一个欣赏的笑容。
谁知道他这边扯了嘴角半天,还没做成的时候,就听见沉瑟淡定的来了一句,「挺快的,比我快,我果然是老了。」
卧槽!
那你一脸鄙夷的看着我做甚么。
脑海里突然又浮现早上十七姑娘看自己的神情,和沉瑟的面容一瞬间重合,神情还真是像得不得了。
果然有甚么样的甚么就有那甚么样的那甚么。
沉瑟刚想开口告诫薛黎陷一些话,就瞧见这二愣子突然自顾自笑了开去,左颊上的酒窝若隐若现的。
笑的那叫一个二百五。
沉瑟痛苦的单手扶了额侧开头去,他有点无法接受,不,他不是有点,他是完全无法接受这样一个二愣子,是苏提灯那个心思活络得跟一只成了精的万年老狐狸似的人的哥哥!
这怎么可能?!
这……怎么可以?!
其实苏提灯同自己讲明白这一番缘由之后……
沉瑟揉了揉眉心,他是今早从苏提灯的房门走出来,被晴雪洗涤了下心情才觉得心底彻底亮堂了起来。
昨晚除开薛黎陷的血脉问题不谈,他不信苏提灯的那番言论,他不信。那个蛊术失传了多久,多少本残卷都拼不出完整的过程,苏提灯又怎么敢保证,阵起了,就一定救得活公孙月?
这么多年来,沉瑟都不敢想象,万一那么多心血精力投入进去,那么多无辜之人被牵扯进去……公孙月都仍旧醒不过来呢?!
难道他苏提灯就没想过?
他不信他没想过。
可他却自知,他自己救不了苏提灯。
这个世上,唯一能救苏提灯的,无论是从心理还是生理上,都只有薛黎陷了。
只有薛黎陷。
能把苏提灯从那无底深渊拉上来,能把他从那阿鼻地狱拖上来的,向来不是他沉瑟,而是薛黎陷。
因为自己是同苏提灯一样黑暗的人。
一样……无法自医的人。
薛黎陷这个人,自愈能力太强了,强到有太多的余温可以散发出去。
可是,这个二愣子要是没有一颗比苏提灯还玲珑的心,岂不是几个回合过去就被那疯子一起拖入地狱里头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第99章 卷七 ,花枝碎骨(七)
如果薛黎陷真的是,那么起最后的蛊阵时,有同样的血相助肯定好办上许多。这是他生理上能帮苏提灯的。沉瑟自认这一点,薛黎陷应该很容易做到。
可是心理上,怎么把那个执拗的不得了的人拉回头……着实太棘手。
他不能告诉薛黎陷,这个人就是你的弟弟,你得把他给拉回光明大路上。而且要自己不被影响到的,把他从深渊泥沼里拖出来。
但他必须要提点薛黎陷防着点苏提灯。
那个臭小孩从小就擅攻人心。
他太会利用人的弱点了。
在鬼市有时候旁听他跟人谈生意的时候,往往听得自己都恨不得替对方上去碎了他那一口伶牙俐齿。
薛黎陷……在心智上这一点来说,完全不是苏提灯的对手啊。
苏提灯想蛊惑着薛黎陷同他一起下地狱简直太容易了。
而万一,薛黎陷又真的是这中原武林的顶梁柱呢?
南疆已经在苏提灯手里了,万一中原也被他收入囊中……
沉瑟的脑子又开始隐隐作痛起来。
他蓦地又想起那次苏提灯同自己讨论的人命何价话题。
他忘不了苏提灯给的答案。
那个让人胆战心惊的答案。
沉瑟觉得自己现在全乱了。
乌椤那个傻小子早就把苏提灯认作神明一般的存在了,这就是前车之鉴。
只不过乌椤根本没有心智可言,薛黎陷还是有点的,还可有一救。
可是……自己又该怎么救?
毕竟……自己也没有把握啊。自己又为甚么不肯相信苏提灯能成功呢?
这些年陪他胡闹,究竟又是为甚么呢?
沉瑟入了魔障一般的摊开了自己的手掌,看了又看。
他好像在自己这双干净如白雪的手掌里,看到了一滩又一滩鲜红的血迹。
无辜的,有辜的。
他从不在意自己的风评,他一直是个随性的人。
心情好的时候,你就是一团雪花正中我脸上我可能也不会生气。
心情不好的时候,你便是恭恭敬敬的递一杯茶到我面前,我也可能会杀了你。
是因为自己已经胡闹惯了,所以从一开始,他就不曾信过苏提灯真能颠覆了苍生,逆了命盘。
区区一介肉体凡胎罢了,这世上还真能有甚么鬼神之说不成?
转世托生都是老人家编出来的神话故事骗小孩子过家家玩的。
所以,他一开始,只是想让苏提灯有个坚持活下去的念头,想让他高兴一把罢了。
可没想到,可没想到今时今日诸多事,竟然……竟然也已经逼上了这条不能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