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提灯忽又笑了起来,刚才那一片委屈全是假象似的,「想让我开心啊?搬把琴来,我想弹琴了。」
绿奴无语,他有时候是分辨不清先生是真开心还是假不开心的,但哪怕是『假』不开心,他也不希望这种表情在先生脸上出现,因此匆忙的应了声,就去拿琴了。
待得回来时就发现他家先生已经穿好了外袍,也束好了头发,戴好了发冠。
这架势……不像是想在屋里弹了。
「我想出去弹,不然一会焚了香的屋子我也闻不惯那种我不熟悉的味儿。」
先生你真是太得寸进尺了……
绿奴低了低头,一咬牙,「先生,要不你等会弹,我去给你买你喜欢的香回来。」
苏提灯扶着门框单脚蹦了出去,回过头来一幅委屈的面容,「绿奴,你一定是不喜欢我了,不然你怎么会又忘了,我焚的香一般是我自己调的。」
苏提灯特意加重了这个又字,让绿奴想起了前几天晚上『本该是他要提醒先生记得带银银』那件事,因此心下重重懊恼,他这几天怎么接连犯错个不停!
苏提灯单脚蹦到了院子的桌边,再度深深吸了一口气,想了想接下来他要做的事,於是心情更加好了,看着绿奴费事扒拉的扛着琴又提着灯笼走出来,苏提灯眸光黯了一会儿,淡声道,「灯笼放回去就好,外面风大,别刮灭了。」
他说这句话纯粹是在放屁,他那灯笼别说刮灭了,不来个甚么妖风一般是刮不灭的,他想放回灯笼去,仅仅是因为,他现在可以离那灯笼不需太近了。反正冥蛊都冬眠了,也不需要时时刻刻的压制。
其实,只要是自己足够清醒,身体足够健康的情况下,一般跟那个灯笼离个几百米的距离也不是难事,不然他行凶的时候时时刻刻得提着一把灯笼也太明目张胆了罢。
灯笼一方面是为了给自己省神,一方面是为了压制冥蛊而做的。
其实虫子和人啊,畜生啊,没甚么不同。
或者说这三者之间都没甚么不同,一般喂饱了,就不太想着要闹事了。
可真是不好意思,他一身拴着三条人命呢,他的,月娘的,冥蛊的,所以说,胃口真不是一般的大。
苏提灯无声的勾起唇角来笑了笑,尔后静默的待绿奴焚上香,刚准备奏,又想起了甚么似的道,「原本沉瑟给薛黎陷的那个猫脸面具还在么?你在他屋里翻一翻。」
绿奴不太明白先生弹个琴怎么突然又想到这么多乱七八糟的事了,想不明白归想不明白,还是麻溜的去办了。
苏提灯接过面具之后还嘲讽了几句沉瑟的品味,又觉得沉瑟做这一举动着实有些耐人寻味,莫不是他出去那几天就已经听到了甚么风声?
不过还是蛮开心沉瑟早是能准备一些有的没的的东西,必要时都能让自己派上用场,苏提灯欣欣然戴了那个猫脸的面具,尔后,心平气和神清气爽的奏响了第一个音。
作者有话要说:
☆、第111章 卷八,故人歌(三)
苏竹好不容易把这只『阿彩』再度给关进笼子里之后,就听得几声异常好听的飘渺琴音。
匆忙将鸟笼扔回屋里,一身劲装的佩剑少年就毫不知情的往坑里跳了。
翻了几座院墙,又偷偷绕过多少家丁,苏竹一只手攀上这小院落里的墙头,一双眼睛就扫视起院落里来。
咦,位置不大对。
想了想,又想了想,索性正大光明的从正门入了,尔后也不做声,就那么靠在院墙上,抱臂安静的听着。
前面淡紫烟雾袅袅,更衬得那人一双手如玉般素白。
只不过,太白了些,有点病态。
眼睛顺着拨琴的那双手慢慢爬到了面容上,少年差点很不给面子的笑了出来——大概是个伶人吧,要不然也不会戴这么降低身份的面具。
又把视线落在了一旁那个捧着脸正听得入迷的绿衣服小厮身上,苏竹淡漠的在心里评价——看来也是个蛮有地位的,还有奴仆一类的。
只不过住的也太僻静了吧,莫非是不得玲珑姐姐的喜欢?咦,还是公孙叔叔不太喜欢这种烟尘里的人?
苏竹又静静透过那个浮夸的面具将那人的一双眼瞳望了又望,却恰逢苏提灯收了琴音,尾指略微一勾,缓缓抬起了眼来与其『无意』对视。
只一眼,天地失色。
那双眼瞳,太风彩欺人了……
是的,简直欺人。
苏竹无意识的深吸了两口气,他自认为长得也算不错的了,在家里也是受尽宠爱,来公孙家这里……虽然公孙家没有全员搬回来,但也见识了许许多多漂亮的人,毕竟公孙家向来出俊男美女,包括他一直口口声声叫着的玲珑姐姐,其实是公孙家的四女儿,也不年轻了,但是仍旧像个十七八岁含苞待放的少女似的,要多美有多美。
只是与眼前这人比,简直不抵万分之一。
面具之下该是怎样一副妖冶的面容……
他打量苏提灯的同时,苏提灯也在不动声色的反打量他。
约莫无非十三四岁的年纪,比绿奴要高出一个头来,只不过比自己来说还是矮了些的。虽是个少年身量,但能透过那一身墨黑的劲装看得出其下包裹出一幅怎样强健有力的身体。
呐,健康的小孩子呢。
苏提灯微微垂下头,无声的笑了笑。
他脸上戴着的这个猫脸面具其实是半脸的,只挡住鼻子以上的部分,露出了眼瞳,而唇部本身就是露出来的,因此,这个隔了未消散开烟雾的浅笑更是晃得苏竹心神动荡。
他还是个小孩子不假,小孩子心性也未曾泯灭。看见美好的事物总是想凑上前去看个清楚的。
因此,他一手按着佩剑,一个轻功就晃到了苏提灯面前。
绿奴一开始还未曾发现这么个人,以为他是凭空蹿出来的,还吓了一跳。正担惊受怕的没回过神来的时候,却发现那人早将一只手伸到他家先生面前去了。
苏提灯略微敛了眼,垂下那一片如鸦长睫,微微往后仰了仰头,但并没仰回去多少,只表达出一个似乎是『拒绝』的味道来,淡声道,「公子可是有事……」
话未说完,面具便被人蛮横的扯掉了。
啧,看来是个惯坏的性子啊。
苏提灯在内心里浮出一个大大的微笑——他就是喜欢不听话的东西。太听话的东西如果折死在自己手里,或者,间接被自己弄死,那都太无趣了。
他的人生已经很无趣了,可他还要支撑着活下去,活得很好,所以他必须给自己找点乐子来。
苏竹只是比较气这个人这么没眼力劲儿,自己看起来不像是一个富家公子的模样么?还是公孙家全都清高成公孙坤清那个模样的,这种人……呃……苏竹愣了一愣,他寻思着自己怎么着也该是看见一张足以妖冶的面容,可眼下这个人实在太过清秀了。
完全无法将他和那些伶人联系到一起去。
眉目如画,翩翩公子。
或许他不是个弹琴卖艺为生的?苏竹挑了挑一边眉毛,难不成也是公孙大哥的朋友,住在他这里?不过公孙家除了江湖四大家之外,还会有结交其他江湖朋友的机会么?苏竹转了几念又换出一副恭敬的神色来,由衷赞叹道,「是我刚才太唐突了。公子你弹得曲子委实好听的不得了!能随我去我那边厢房,给我姐姐也弹一下么?」
哟,这傻小子也真上钩了。
还真把我当做个弹琴的了。
苏提灯不由自主的在内心又笑了笑,真是近些年在商海里打磨惯了的人,也真是遇人说人话遇佛讲佛语了,哪怕这些不提,光是拎出一张连面容来,也都可以装出千重相了。
苏提灯没有答话,只是顺从的低了眼眉,尔后抱起琴来似乎是想随着这个少年起身。
绿奴本来是想说甚么的,但刚才先生在底下偷偷掐了他一下,他就明白先生这是让自己装哑巴了。绿奴年龄虽比苏竹要大,但是身量小,而且完全不明白苏竹刚才一席话究竟把他家先生贬了几个地位,更遑论苏竹把他家先生认为成甚么人了。因此也完全察觉不出刚才那一席话听起来究竟有多得罪,还反而觉得那话夸得不错,先生这是弹琴弹得好,被人拉过去弹给别人听听呢!
可一想到这儿又有点不开心,难不成又要把先生像猴子一样围观起来么?
先生也明明是不喜欢这样的啊……
苏竹往前大迈了几步才发现苏提灯才磨磨蹭蹭的单手扶着琴还没拿起来呢,因此有些无语回身想要替他搬了琴,估计旁边那小孩脚程也慢。不然等的二哥也赶来了,铁定是要骂自己又胡闹了。
苏提灯只是故意起身慢罢了,他其实压根没曾想过要同他过去弹琴给谁谁谁听。管你是谁谁谁呢。
但面上还是装出一幅尴尬的神色来,喏喏小声道,「今天要不然先算了吧,公子可否容在下改日再去弹琴?」
苏竹正想着一会把他姐和玲珑姐姐也叫来一起听听呢,让他姐再自吹琴技多么高超,看看这位公子定是要自惭形秽的,只是没想到这人突然又不肯了。
骄横惯了的小少爷哪里容得下这样的出尔反尔,可好歹也是江湖大家出来的,因此也只是先压了怒火,心平气和道,「怎么便要算了?去弹一会儿曲子也占不了你多少时间,还是……公子需要付了钱才弹?」
最后一句话说的颇有几分挑衅的意味,摆明是想让苏提灯露出个身份给他看。到底是公孙家养的取乐伶人,还是甚么江湖上的朋友。
苏提灯对苏竹这性子当真是讶然了几分,心说真是长江后浪推前浪,没想到性子竟顽劣到如此程度。
真该把这小孩拎到沉瑟面前让他瞧瞧,看沉瑟还说不说自己胡闹了,自己再怎么胡闹那都是折腾自己的,还没如此恬不知耻到折腾别人的地步。
但是他不想看见那群人就是不想看见那群人,因此也只是恢复了惯有的冷清面容,淡淡道,「没甚么。我的曲子,还真不是谁都听得起的。」
想了想,觉得尤其不够似的,补充了句,「尤其像是你们这种人。」
「我?哪种人?」苏竹挑了挑眉,他从小无法无天惯了,加上是老来得子得出的他,他前面又死了一个哥哥一个姐姐,因此家里人也愈发对他宠的不像话,此刻也拉下脸来,将琴直接塞进苏提灯怀里,尔后扯了他的袖子便要往前拖,「你今天不弹也得弹!」
苏提灯是真没想到他会无礼至此,他起身本就是单靠一只脚支撑的,此刻被他一拉失了平衡,好歹是以琴杵地勉强稳住了身形,才不至于踉跄摔到地上。
苏竹了然的回头看了一眼,笑了句,「我说你干嘛不走呢,原来是个瘸子。不然,我背你过去?」
苏提灯原本真是想就地放蛊弄死他算了,可一是冥蛊未醒,自己涂添一盏蛊灯也没甚么用还白白浪费一条人命,二是突然他闻得了一两丝熟悉的茴香味道。
内心偷笑起来,苏提灯面容还是一派冷清,也不管绿奴有些担心的过来扶住了自己,苏提灯直起腰来再度抱好了琴,垂下眼俯视着面前这个仰着脸飞扬跋扈的小少年,微微一笑,「公子哪里的话,你若非要今天听,也不劳你大驾了,我就算爬也给你爬过去。如此可好?」
语毕,就再度以琴为杖,有些蹒跚的想往前走。
苏竹心里也有些微微的悔,他不是那么喜欢揭人短的,只不过刚才是太气了嘛,先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