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也没有说话,大家都听得很认真。但空气像石块似的僵硬,每个人似乎觉得连呼吸也都艰难异样。
当然,这次讨论,每个人都发了言。李宇轩嗓音有些发颤地说:“这次学习,对我教育很大,认识到了这场革命的重要,这说明了我们必须加强学习,不学习就会落后,就会思想模糊,甚至还会要犯很危险的错误。”
他抬眼看了下李队长,李队长朝他笑着点了点头。
月亮升得很高,但不很明亮,有许多的星星。星空和地上的森林一样神秘莫测。天空是由无数的星星构成的,每一颗星星都是一个世界。
散了会,李队长还特地叫他留下,神情严肃地对他说:“小李伢子,你是个下放知青,有文化,有知识,样样事情要以身作则,说不得的事,千万莫乱讲。”
他感到惊讶,也为之感动,觉得自己对这“史无前例”,还不够理解,确实有些不看形势,便耷拉着头,半天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李队长又说:“你想想啊,刚才你们说的那些话,要是让哪个给捅出去了,这就比那次反标的事还严重,只怕要坐牢。”
他吓黄了脸,忙说:“李队长,多谢你的批评,以后我不会再乱说了。”
李队长就笑了笑,又用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他走进屋里,邱文斌悄悄地告诉他说:“我听说邻队有个人讲刘少奇有功劳,被公社抓去批斗,说他和刘少奇穿一条裤子。”
“是吗?真有这回事?”
“当然是真的哪!以后我们可一定要紧住口,政治上的事就别乱说。”
他只觉得额间和手心都流出了冷汗,扯起衣袖抹了一下,就不再说话,只是躺在床上两眼睁睁地望着窗口,望着窗外那远远的山和山顶上面的星空。
二十八
这天,知青们和社员们一道在田里中耕除草。田里的禾苗呈现出一片翠绿、葱茂,山里的田都不大,绕着山一丘接一丘地往上叠,就像无数绿的云交相叠着一直叠进天上云里面去。人在田里面劳作,就像在攀爬着绿色的云上一样。带着泥腥味儿的风擦着山脊,贴着地皮不时吹过来,掀着大家头上的草帽,拂着草帽下一张张被太阳烤得黑红的脸,让人有种*痒的感觉。
太阳快当顶了,像个鸡蛋黄藏在一层蝉翼似的云里面。风不吹,鸟不叫,牛羊不走动,田地里死一般沉寂。
大家都有些无奈和疲乏。
邱文斌就说:“李宇轩,你给说个故事吧。”
何建国也说:“说个吧,人都快闷死了。”
李宇轩就笑笑道:“好吧,我就给大家说个笑话。”
于是,大家就都来了兴趣,精神一下好了许多。
他说:“从前有个教书先生,常念别字,误人子弟,被人告到县官那里。县官传他到堂审问:‘你教书常念别字,是吗?’先生说:‘不,不,绝无此事,纯属子虚鸟有!’县官把惊堂木一拍道:‘什么?鸟有?你把乌字念成鸟字,当堂出错,你是认打还是认罚?’先生怕打,战战兢兢地说:‘认罚。’县官就提笔批下:罚鸡三只,兔两只。先生回家抓了一只鸡来,县官一看,责问道:‘怎么就送一只鸡?’你们猜猜,这先生会怎么说?”
邱文斌笑着抢先说道:“我知道,先生一定会这么说:‘大人,你不是写了鸡三只,免两只吗?’……”
何建国就装出一脸恭敬的样子说:“大人,您给免了两只,小的谢大人恩典?”
呵呵呵!大家就都忍不住笑。
正说笑间,忽然一阵“咣咣咣”的敲锣声传来,抬眼望去,只见一行人正走上山来,大概有10多个人,是身着绿军装,配戴着红袖章的男女红卫兵,不知他们是哪个学校的,是怎么进到这大山里头来的。队伍前面押着两个人,头上都戴着纸做的高帽子,胸前还挂着两块牌子,因隔的较远,看不大清晰。两人手里都提着一面铜锣,一面敲一面喊:“我是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听声音,像是公社马书记和陈主任。
一会,走近了,果真被红卫兵押着的是马书记和陈主任。这让人十分疑惑不解,前些日子马书记和陈主任不是还参加了公社万人批斗会吗?马书记还在会上作了报告的呀!怎么这会倒成了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了呢?
“咣咣咣!我是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马云飞!”
“咣咣咣!我是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陈有德!”
两人声音都有些嘶哑,让人听来心里有些发怵,又有几分酸楚。
锣声停了,他们在一处高坡上站住。一个剪着短发的女红卫兵手里拿着一个喇叭筒朝着这边喊道:“革命的贫下中农同志们!社员同志们!都请上来开会!”
有的已经跳上了岸,有的却仍迟疑着站在田里未动。
拿喇叭筒的女红卫兵便大声喊着:“这可是一场大是大非的斗争,要革命的就站过来,不革命的就滚他妈的蛋!”她居然骂起了粗话。
谁会愿意不革命呢?于是,一个个全都从田里爬了上来,赤着脚,连脚上的泥巴也未顾得洗干净。
喇叭里又锐声喊道:“我们是毛主席的红卫兵,是省高等院校革命造反司令部的红卫兵,是保卫红色政权的红卫兵,我们坚决听从毛主席的号召,服从毛主席的指挥,向钻进党内的一切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展开毫不妥协的斗争。马云飞、陈有德就是云雾山公社的最大的走资派,今天我们就要把他们斗倒、斗垮、斗臭,叫他们永世不得翻身!”
“慢!”有人喊道,是李队长,他大眼圆睁,逼视着对方:“你们先把马书记、陈主任放开!”
剪短发的女红卫兵便也柳眉倒竖,睁圆两眼道:“你是什么人?是不是反动分子?”
李队长双眉像燕子的翅膀那样迅速地扇动了一下,脸色越发阴沉:“我告诉你们,我家祖宗三代都是贫农,毛主席说过,我们贫下中农是中国农村革命的主要力量,你敢说我反动?我再说一遍,先把马书记和陈主任放开。”
“不行!我们是毛主席的红卫兵,为保卫党中央,为保卫伟大的领袖毛主席,我们坚决斗争到底,哪怕洒尽最后一滴血!”
“不放,我就抢人了!”李队长一挥手,立时上来十多个基于民兵,人人手里都持着枪。公社武装部有规定,眼下战备时期,帝国主义和修正主义都在蠢蠢欲动,基干民兵随时都得把枪枝带上,出工就把枪枝架在田岸上,以便随时拿取。
红卫兵们怎么也未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即刻手挽着手,高挺着胸脯,慷慨激昂地唱道:“*主义的道理千条万绪,归根结底,就是一句话:造反有理!革命的站过来,不革命的滚他妈的蛋!”一副视死如归的样子,真有些像革命先辈面对刑场时那副凛然不可侵犯的气派。
“你们是什么毛主席的红卫兵?毛主席的红卫兵能反对党的领导吗?”李队长气呼呼的说:“我们贫下中农只认听毛主席的话,跟共产党走,谁要反对党,我们就坚决不答应!”说着又一挥手,十多个持枪民兵便一步步逼近,红卫兵小将们只得一步步地往后退,几个民兵上去,一下把马书记和陈主任抢了过来,两个人头上戴的高帽子也给扔在地上。
“胡闹!”李队长说,“高帽子过去只给土豪劣绅戴的,怎么能戴在共产党的干部头上?”
“他们是走资派,就是当代的土豪劣绅!”剪短发的女红兵气极败坏地嚷。
知青们一时看着这个一时看着那个,站着没动,这场斗争把人都搞糊涂了,谁都很难用“好人”“坏人”等明确概念来规范人。按理说,红卫兵造反是毛主席发动的,应该支持,可是贫下中农是毛主席指定的农村中的革命主要力量呀!谁对?谁错?谁是?谁非?谁都说自己是忠于毛主席,要誓死捍卫毛主席,这又谁能说得清楚呢?
红卫兵们的后面是一座早已没人住过的坍旧的破屋,他们只能退到屋子里面去。民兵们把屋子团团围住。
李宇轩瞧着,他知道再这样下去,吃亏的终究是这群红卫兵们,他们全是些学生青年,要搞过这群剽悍的山里汉子是绝对不可能的事。他忽然觉得应该帮帮他们,应该让他们赶快逃离这里。他自己也不明白,居然就有这么大的勇气,一个人推门走了进去。他对他们说:“你们别再闹了,赶快走吧。”
“你是什么人?怎么这样没有立场?”一高个子男生瞪着眼问。
他说:“我是什么人倒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们别激怒了这些山里人。想想啊,若是把命丢在了这里回不去,你们还要不要继续革命?”
他这么一说,这些红卫兵便都没有吱声。那个剪短发的女红卫兵大概是他们的头儿,她想了一下,一咬牙说:“好吧,我们撤。”
他笑了一下说:“这就对了,我出去跟他们说一声,叫他们给你们让开一条路。”说着,便走了出去。他附在李队长的耳边悄悄地说了几句什么,李队长果真叫民兵退到两边。
十几个红卫兵便气愤愤地走下山去,很快就走的不见影了。
马书记和陈主任自然就都留在山里,是李队长特意留下来的。
这一天,谁都没有了好心情,李宇轩的心里也沉重得像压着一块铅,真正地感受到了我们国家正在发生着剧烈的历史变革,却又心头一片茫然。他看到了人生的三个面:服从、斗争、反抗。他无法决定挑选哪条路,时时在矛盾中徘徊。服从吗?受不了;反抗吗?做不到;斗争吗?没有把握。汗珠从额头上迸出来,一滴挑在浓眉上,一滴滚下鼻梁,很响地“叭嗒”一声落在了地上。
第八章 生活本身不应该是这样的
二十九
罐子没有被评上先进,这次公社评了几个先进知青,全是家庭成分好的,说是对于家庭成分不大好的青年,还需要时间考验。罐子显然受到了很大的伤害,人一下就蔫了,像霜打了的茄秧似的。
局势也愈来愈乱,各种各样的造反组织纷纷成立,人们一面度日如年地承受这场闹剧带给自己的巨大苦难,一面又对这场闹剧趋之若鹜,不惜赶汤蹈火,人们有序的生活已被打乱,年轻的共和国被权力扭曲成一座疯人院,到处都是失去了理智、发狂的人群吼叫着“造反有理”。各种造反派组织各自为阵,大家都一律高喊着:“誓死捍卫毛主席无产阶级革命路线!”“坚决砸烂党内走资本主义道路当权派的狗头!”分不清谁是谁非。平阳县也成立了平阳贫下中农革命造反总司令部(简称“平阳贫总”),前些日子还与省高等院校革命造反总司令部(简称“高司”)在澄潭桥打了一仗,双方都动用了枪支,高司这边死伤了好几个人这才被迫撤走。前两天,长沙城里一个工人革命造反组织“湘江风雷”,竟然装了几卡车全副武装的工人驶进了兴隆镇,而且还有几挺机抢,把“贫总”的人围困在镇子里,机枪‘哒哒哒’地扫射着,手榴弹爆炸着,腾起好些爆炸开的黑色烟柱,场景是十分骇人的。这一次“贫总”死伤了十几个人,全钻进树林子里,仗着地形熟悉这才逃了出来,连这个革命老区的老百姓谁也弄不明白:怎么工人阶级会和贫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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