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连长知道,必须让毛人初赶快回公社,便又吩咐了两个民兵,由自己领着,亲自护送毛人初下山。
毛人初一瘸一拐地走着,显然伤得不轻,一走动,便疼得龇牙咧嘴。陈连长要叫人扎副担架抬他下去,让他止住,他说:“就不用担架了,担架太打眼,让人家看见影响不好。”
“你能走吗?”
“应该可以,慢慢走呗!”他说,用力咬了咬牙关。
两个民兵便一左一右地搀扶着他走。
毛人初心里可恼恨极了,他想大声骂娘,对着天地山林来倾泻他的愤恨,可他还是拼命忍住没骂,两手却攥成了拳头,死劲攥着,指甲都快抠到手心里了。他知道,公社干部奸污下乡女知青他这已不是先例,好些地方都时有发生,只是那些被害的女知青都隐忍着不敢出声,没想他却在这里栽在了几个知青手里,心里就把这个知青恨入骨髓了。他忿忿地说:“他娘的,这笔账我一定要算,只要他们在我公社的地盘上一天,我就得亲手宰了他们!”
这话让陈连长听来,竟然也不禁打了个寒噤,他走在后面,没有吱声。
毛人初又说:“陈连长,这几个家伙,你可不能心慈手软。”
“我知道。”陈连长说。
“要狠狠地往死里整,要让他们知道天有多高地有多厚。”
“嗯,知道。”
“你回去吧,看牢一点,别让他们跑了。”
“我会的。”陈连长就站住脚说:“毛司令,你就好走吧。”
“好吧,再见!”
“再见!”
陈连长挥挥手,瞧着他在两个民兵的搀扶下一瘸一拐地走进林子深处一下不见了人影,这才返身走了回来。
李宇轩他们三人被关在屋子里,屋子里光线很暗,仅从一个不大的窗口透进来一丝亮光。小屋里静得像个深山古洞似的。屋外有人咳嗽,说话,小孩子哭,都听得很清晰。
三人都坐在地上,懒得动弹,只是双手被绳子绑着很不舒服。绳子用的是新棕索,捆得很紧,稍一用力就往肉里扣,很难受。李宇轩就攒着眉头,两眼死盯在前面的一扇土墙上,好像要用眼光把这扇土墙熔化了一样,大约有个把钟头没有转眼睛。忽然,他站起身,用力把门踢得咣咣响。
“踢什么踢?”一个看守的民兵隔着门大声喝斥道。
“我要屙尿还不该吗?”李宇轩说。
“就在屋里屙吧。”
“我两只手被你们捆着怎么屙?这可是陈连长的屋,屙得尿骚臭,陈连长就没意见?”
这个民兵就把门开了。这是个粗犷壮实的中年汉子,他进来把李宇轩带了出去上茅厕,并替他松了手上捆绑着的绳索。
李宇轩对着茅坑拉了一泡长长的尿。他认识这个中年汉子,外号叫“鸡毛”,他一边拉尿一边对中年汉子说:“鸡毛叔,我和你家孩子一般大,如果你家孩子离开你去了外边你不心疼吗?”
鸡毛叔黑着脸子没吭声,脸上的肌肉却明显地抽搐了一下。
李宇轩就又说:“鸡毛叔,我们来队里这么些日子了,你见我们干过坏事了吗?”
“但你们不该打人。”鸡毛叔说。
“你们一下来了那么多人,都手里拿着枪要抓我们,我们自卫一下这也错了吗?”李宇轩说,“毛人初在这里干了伤天害理的事,是个十足的坏人,可你们不抓,却把我们抓起来,这公平吗?”
“是陈连长叫关的,我们也只能听命令办事。好了吧,还是回屋里去吧,等下陈连长回了,他说叫放我们就放。”
“好吧,我回去就是。”李宇轩扭身便往屋里走,走到门口时又说:“鸡毛叔,把他们两个的绳子也解了吧,这样捆着好难受的。”
鸡毛叔犹疑了一下,未答应。
“鸡毛叔,放心吧,我们跑不了的,都被关在屋子里还能上天入地吗?”
鸡毛叔这才上去把邱文斌和何建国绑着的绳索解了,然后“砰”一声把门关严。
身上没有了绳索,人自然就自在了许多。可仍然不能出去,三个人就仍坐了下来,但从鸡毛叔身上可以看出,这里的村民并没有想把他们怎样。但不能老被关在屋子里呀!
邱文斌忽然悄声问:“宇轩,你说说,罐子他们怎么就不见来呢?莫非他们也扔下我们不管吗?”
何建国就说:“我看罐子这家伙,平日就和我们不一条心,一个人怪怪的。”
“我看罐子还没那么坏,”李宇轩说,“昨晚上的事情我们都看到了,大家都很气愤,罐子也一样,看来他还是有良心。”
“可怎么就没见他露面呢?还有张自强、许春生呢?”邱文斌仍有些疑惑。
“我想他们一定会想办法救我们的,急也没用,我们等着吧。”李宇轩说。
“也只能这样等着了。”邱文斌叹了一口气道。
“可就是心里闷得发慌,”何建国说,“呃,我们来唱唱歌吧,也许心里会好受些。”
“好吧,就唱唱歌吧,就唱想念毛泽东。”李宇轩说。说罢,三人就围拢来,手拉着手,一副很悲壮的样子:
抬头望见北斗星,
心中想念毛泽东,
想念毛泽东。
困难时想你有力量,
迷路时想你心里明……
声音很轻,有点儿嘎,像是闷在心里的,但从屋里飘出来,很感人,让人听了想落泪。
陈连长已经回来,就在阶沿上蹲着,黧黑的脸上没有一点儿表情,那蹲相却极为生动,叫人无法想象的生动。他枯着两道浓眉,吧着一根涂了黑漆的长烟杆,大股大股的浓烟从他的嘴角两边喷出来,就像火车头放气一样,那只握着烟杆的手背上,一条条青筋像树根一样伸展开去。
三十六
李宇轩他们几个被陈连长抓起来了,剩下罐子和张自强、许春生三个男生,这事明显出不公,一个个把脸都气歪了,三个人一商量便分头去茶园、杨梅、枫林的知青点叫人。上午大约十一点钟的时候,茶园、杨梅、枫林的知青就都赶过来了,有二三十人,个个手里都攥着锄头、扁担,好像一场凶恶的战斗一触即发的样子。大家都直往陈连长家奔去。
陈连长还黑着脸子蹲在阶沿上,他婆娘眼尖,一下发现有许多人朝他们家奔来,脸色一下就变了,忙慌慌张张地对他说:“孩子他爹,不好了,要出大事了!”
“出什么事?”
“你看!”她用手往山下一指。
他探头一看,不禁浑身一震,果真有二三十号人,手里还拿着家伙,沿着山上的路,叫嚷着直奔他家来了。他当即也很紧张,便又吹响哨子,全队的基干民兵便又赶了过来,队里的男男女女也都赶了过来。
一会,知青们到了跟前,夏雨大声问:“哪个是陈连长?”
陈连长见他们就二三十个知青,也没把他们放在眼里,便黑着脸子说:“我就是!你们想要怎样?”
夏雨竭力让自己保持镇静,冷冷地道:“我们也没想要怎样,只要求你们把抓的人放出来。”
“凭什么要放出来?”陈连长仍黑着脸子说,“他们殴打革命干部,这是现行反革命行为。”
“他毛人初算什么革命干部?”夏雨是真的来气了,心里的火一下子窜到脸上,满脸涨红,说出的话能砸下一个坑来:“第一,他是钻进革命队伍里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是毛主席无产阶级革命路线要打倒的对象;第二,他在你家里干出了这样伤天害理的事,是流氓,是坏蛋,说是革命干部,这不是对革命干部的侮辱吗?”
“你不能乱说!”
“这也不能由你这么一个是非不分,好歹不分的糊涂家伙说了算!”
陈连长一张脸一下子就给气白了,怒火似乎要烧掉他黑乌乌的头发,他像被野兽咬噬一般地暴怒起来:“我说了,这几个人就不能放!”“放”字还未落音,却又愣怔住了,只见山路上又奔来好几十人号人,是桃园、溪江、乌石、芦花等队的知青也赶来了,而且,在他们后面还有知青不断地朝这里赶。他怎么也没有想到事情居然会闹到这么大,知青们居然会这么团结一致,会这么快相互通知,只怕整个公社几百号人都会赶来,心里就有些不安,浑身就沁出一层灼热的汗来。
夏雨那双明亮的眸子闪了闪,鼻翅也微微颤动,她一扬脸,就朝着那些民兵和社员群众说:“你们中有不少人是做了父母的吧?如果你们的孩子受人欺侮,你们会答应吗?就一点也不心疼吗?你们为什么要把坏人放跑而把好人抓起来呢?”
有几个男生忍不住居然就吼起来:“别跟他啰嗦了,不放人,我们就烧他的屋!”
“对,烧他的屋!”
就真有好几个知青去搬柴禾。
这一招还真灵,陈连长心里就胆怯了许多,不少人还往后退。他们知道,这些知青都是城里来的,一拍屁股还可以走人。可是他们呢,祖祖辈辈就住在这里,屋一旦烧了,往哪里住?有一些妇女还跑进知青点去看了张小华,一看连眼睛都潮红了,赶忙跑过来把自己的男人抓了回去。
一时,民兵就只稀稀拉拉地剩下几个人。
陈连长的婆媳望望这个,又望望那个,一时急了,慌不择言,便尖声叫道:“哼,以为我们怕了你们?还不也是些乡里鳖!”
知青们一愣,有两个知青随即反唇相讥道:“嗬,你什么时候成城里鳖了?”
她红了一下脸,却又眼睛向上翻,五指撒开向两边乱挥:“我的一个老妹郎在镇政府里干大事。”
“是吗?干多大的事呀?”有人这么问。
“看守镇政府呀!”
一个知青就说:“哪天我们知青屋也去弄条狗来。”
另一知青问:“弄条狗来做什么?”
“看门哦!”
知青们就“轰”地一下笑了。
陈连长婆娘知道大家是笑她,气得脸上乍青乍白,嘴一撇说:“我还有个老哥在县城里,说出来要把你们吓个半死。”
“是吗?说出来听听,看看能不能把我吓死。”一男知青故意逗她。
“我哥权力可大啦,街上的人都要求乞他。”
“比县长还大吗?”
“你只要一年半载买不到一星点肉,你就知道是县长大还是我哥的权力大。”
“呵呵呵!”好几个知青笑翻了,“说了半天,还是一个砍肉卖的,还比县长大哩,笑死人了!”
知青们这才明白,她是在他们面前摆格!大家便哄的一声大笑起来。刚才还神气十足的陈连长,一下蔫了,又窘又急,脸也腾地一下红了,瞪了婆娘一眼:“死回去,莫在这里丢人现眼了!”
气氛便变得缓和下来,刚才还剑拔弩张的,现在显得轻松了许多。太阳已是当顶,孤独地高悬于空中,粗大的光线像发烫的大雨一般劈头盖脑地浇在人们的头上、背上,让人感到一种灼热和疲惫。
一直沉着脸未说话的李青云,这时走过来朝陈连长说:“你还犹豫什么,放人吧!这事是他毛人初干的,你干什么要替他背黑锅?”
“好吧,我这就放人。”陈连长说着,掏出钥匙开了门锁。
李队长朝屋里大声喊:“小李伢子,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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