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走了,我过早地选择了我们女孩子都要走的一条路:做个女人,然后做个母亲,为生存而奔波、忙碌,我实是别无选择。
我衷心希望你们每一个人都会生活得好。这是我——一个苦命的小妹对你们的祝福……
李宇轩再也忍不住,好像捅破了泪泉似的呜呜地直哭,四个大小伙子全都忍不住哭了,惹得她老爸老妈也直抹眼泪。
他们从她家里出来,街上依然是那么喧嚣那么嘈杂,高音喇叭仍在反复播放着省革筹与军管会的通知。
何建国忽然问:“李宇轩,你说说,我们该怎么办?”
“你们听这通知,不是再三强调要我们返回农村去嘛!”李宇轩说,“我们就只能下去了,我打算过两天就走,你们呢?”
何建国说:“我想还在家里看看,能不下去就不下去。”
张自强和许春生便也说:“我们也是,看看能不能有别的法子。”
李宇轩叹了口气说:“你们都比我强,还有一个家嘛!”
何建国忙说:“李宇轩,你别难过,我们都是好兄弟,以后你若想家了,就上我们家来。”
张自强和许春生也忙说:“建国说的对,我们都是好兄弟。”
四个人便手挽着手,一齐像疯了似地大声唱着:
天大地大不如党的恩情大,
爹亲娘亲不如毛主席亲,
千好万好不如社会主义好,
河深海深不如阶级友爱深……
他们把“阶级友爱深”这几个字吼得山响,吼得眼泪都往外迸涌了出来。
他回到自己的那个小屋里,心里一时涌有许多话想说,想喊想叫,想找人吵上一架,然而却连想吵架都找不到对象。他清瘦的眼眶下有着深深的黑晕,眼睛里凝聚着无法忍受的倦累和迷乱。
他坐到桌子前,摊开一个日记本,他想把这一切都记下来。他在日记里写道:
张小华无奈地出嫁了,也许这是她找到了一个好的归宿。但我们知青最后的归宿就只能是这样吗?
他沉思了片刻,眼前立时闪现出在云雾山的那些日子,闪现出与她在一起排练节目的情景,于是,便又写道:
我们知青究竟应该算作什么?有谁能够告诉我吗?我只知道,我们这些身上烙着“知青”印记的年轻人,每走一步总是比常人要艰难许多。可是,那晚上安置办的魏干部给我讲的那一些,却又不无道理。我们云雾山有一种叫映山红的山花,不择细壤,肯与蓬蒿为伍,故其体态生机勃然,富于坚忍。这是否也是我们知青的一种写照呢?或是我们应该追求的一种人生……
他极力思索着。这个世界有许许多多的事情需要好好地思索。
五十二
夏雨的母亲这些日子来为着夏雨的事,伤透了脑筋,也愁急得苦了,每每想到夏雨,就独自站到窗前,像木雕泥塑般似的一动也不动,仿佛女儿在她的心尖上面系了一条绳索,走一步,一牵引,牵扯得她心里阵阵作痛。她又似乎想找人吵架,一点芝麻绿豆大的小事情,或人家一句无心的什么话,就会惹得他心头火起。她自己也搞不懂为什么会变得这样。
夏雨她父亲却老是沉默着。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却让岁月的风风雨雨磨砺成一个老头了,穿一身皱巴巴的黑裤褂,沾满污痕,膝头和袖口的部分磨得油亮。这天,他坐在那里,只是一口一口地抽烟,青烟从他的鼻孔里拧成两根烟柱,冲了出来,满屋子缭绕。
她就觉得窒闷,觉得透不过气来,就止不住心头火起,冲着他嚷道:“抽什么抽,一屋子的烟,不想让人活了?”说着,便伸手从他嘴上夺下那根还未抽完的半截喇叭筒,往桌上使劲一拧,把烟蒂一下捻灭了。
夏剑秋仍然一句话也不说,只把个脸憋得赤红、铁青、墨紫。
她就说:“老夏,孩子该怎么办,你也该说句话呀!”
“哎哎,我能说什么呢?”老夏说,一副无奈的样子,“我们这号人,又说不起话,有谁会听?只是苦了孩子,这都是我作的孽啊!”
她就觉得有些懊恼,不该对自己的丈夫发火,就感到有一种隐隐约约的什么东西,像一块厚厚的、灰黯的铁板似的压在心上。她说:“唉!我们要找的人都找了,可什么办法也没有。我倒没什么,两眼一闭,也就一了百了。可是孩子呢?她还年轻,还有那么长的路要走,我这做母亲的,哪能放得下心……”
她疲乏地坐了下来,将一条腿盘了起来,只觉得心里凄楚得发胀,胀得几乎把胸膛也破裂了,脸上显出一种苦痛与惶惑。
忽然,一阵眩晕,她感到天旋地转,只觉得眼冒金星,天地黑成了一团。
老夏一见,慌了。忙跑过来用力扶住她,急切地喊道:“慧珠,慧珠,你这是怎么了?你可千万别吓我。”
“我……我没……没什么事的。”她说。
“我说了,叫你别急,急也没用,你看看,自己有个心脏病,这不,又急出毛病来了,这……这该怎么办?”老夏一时手足无措,一张脸发了白。
“我没……没事的,”她说,“只是你别老……老是折磨自己。”
“嗯,嗯。”他点着头,眼眶里就霎时汪满了泪水。
夏阳、夏雨听见屋里的响动,慌忙跑了过来。夏雨一见,叫了一声:“妈!”便忍不住哭出声来,忙去给妈倒了一杯水。
可是,妈连水也喝不进了,喉咙管里直是呼噜呼噜地响。
老夏就忙出去叫医生。
夏阳忙用手替她又是抹胸又是捶背,好一会,她总算呼吸顺畅些了。
她觉得浑身有一种灼热的感受,嘴一张开就像有火焰伸出来似的。她不自觉地发出了惊喊和类似哀诉的声音,直到远远地可以听到医生赶来的脚步声,方才渐渐的有点儿清醒,翻了个身,睁开眼来望了一下,接着从她胸口就像有些东西快要爆发出来一般的袭来一阵猛烈的咳嗽。
夏阳和夏雨忽然发觉,母亲竟然一下老了许多,脸颊塌陷,看不见一点血色;眼睛深深地陷了进去,毫无神采;皱纹像经过谁雕琢过一番似的,一条一条的交织着,显得分外深刻。这不能不让她俩感到惊奇,母亲怎么这么快就变成了一个虚弱的老太婆呢?
夏雨瞧着,眼泪就像两眼小泉似的,噗簌簌的不断线儿。
“你看你——呃你——别,别哭,”母亲的咽喉像被什么堵住了似的,接着,她不顾一切地说道:“孩子,怨妈没能力,不能照顾好你。”
“妈,您别这么说,您也用不着替我操心,我都已经长大了,我会自己照顾好自己的。”夏雨哽咽着说。
“可我们却不能把你留在家里。”
“你放心,我想过了,还是回到乡下去。”
“记着,现在兵荒马乱,路上千万要多加小心。”
“这我知道。”
“记着,到了乡下可别再和小李伢子来往了,我不是说他人不好,而是他那个家庭出身。我们太弱小了,一有个风吹雨打,我们就没法子承受。”
“嗯,我记着了。”
“你一定要记住,这可关系到你一辈子的大事。”
“妈,我会记住的。”
“还有,有什么困难就写信回来。”
她只能不住地点头,像鸡啄米一般,她已说不出话,只是哭,两个肩膀抽动得挺厉害。
父亲坐在一旁绞着眉毛,额头上的皱纹深得像犁沟,一动不动,仍只是大口大口地吞着又苦又辣的浓烟。夏雨的心里被牵扯得一抖,她明白,父亲是在为她发愁。她就心里越发地难受。
晚上,就李宇轩一个人在屋子里,他便早早地关了门,灯也未点,一歪身躺到了床上。
“笃笃笃!”有人敲门。
他忙警觉地坐起,问:“谁呀?”
“我!怎么,你这么早就睡了吗?”
他听出是夏雨的声音,忙把灯点上,又去开了门,问:“你怎么这个时候来了?”
“来看你呗!”夏雨坐下后,就又急急地问:“你打算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当然只能回乡下去呗。”
“什么时候走?”
“过两天就走。”
“你可要当心点,毛人初不是要整你吗?”夏雨看着他,心里很是担心。
“不怕,”他笑了一下,“我转点到别的公社去,他毛人初总不能一手遮天吧。”
“转到什么地方?”
“我想去宝山公社,”他说,“隔壁张婶子家的张学军就下在宝山公社泥坞生产队,队里有个小煤窑,工值比云雾山要高。”
“你能去吗?”
“正在办,应该能去的。张学军的老爸是市里红星机械厂的车间主任,宝山公社是他们厂子的联系点,他老爸与那里人熟,已电话联系好了,过两天,他老爸就叫厂里的车子送我和张学军一块去。”
“这样就好,”夏雨不禁松了一口气说,“下去后,要少说话多做事,别去惹麻烦。”
“知道了,”他说,“你能和我们一块去吗?”
“我妈病了,待她好些了我再下去。”
“我明天去看看你妈。”
“别,别,你千万别去。”夏雨急的连忙摇手。
“那就祝她老人家早日康复吧。”
一弯朦胧的新月忽然从云片里面透出来,有几秒钟的工夫,闪着黄色的粼光,像鲫鱼一样钻进流动的云波,又钻出净明的天空,倾泻出了朦胧的光亮。被夜露打湿了的街巷散发出的冷气从窗口灌了进来,显得有些刺骨的凉。书 包 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第十四章 转点泥坞
五十五
厂里的车子把李宇轩和张学军送到泥坞村时已是晌午时分了。尽管早已立冬,但空气中依然没有多少寒意。田地里一些枯竭了的庄稼枝叶散乱地铺在地上,在阳光下显出一片灰黄。泥坞村不算大,才三四十户人,养种着二三百亩山地。一进村便能听到鸡鸣狗吠,感受到一种乡土人家的鲜活气息。
知青点原有10个知青,已回来了2个,连他们2人,还只有4个人,女生一个也没有回来。既已回来了人,知青点就还不算冷清。先他们回来的2个知青,一个叫陈明旺,一个叫易德厚,刚吃过中饭,见他们来了,正要去做饭,队长寻根生这时走了进来。他是见到那台机械厂的小货车特地赶来的。
寻根生是个四十来岁的山里汉子,刚剃的光头油光铮亮。这是个肚里做手脚的人,平日脸上极少带笑,叫人捉摸不出他的心思。他一进门,见着张学军龇牙一笑道:“回来了!”又递了一根烟给司机。
“回来了。”张学军说,“寻队长,您还好吗?”
“好,好啊!”寻根生说,“还没吃饭吧?走,上我家吃去。”
张学军也就笑道:“寻队长,那我就不讲客气了。”说罢,拉住李宇轩,跟着寻根生就往外走。
乡下的习俗,早上就把一天的饭都煮好了,因此饭不要再煮,于是,寻根生便叫婆娘去炒两个菜。
寻根生叫他们落座后,便看着李宇轩问:“你就是叫李宇轩的吧?”
张学军忙说:“对,他就是。这就来向您报到。”
李宇轩也忙接着说:“寻队长,以后给您添麻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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