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看着他黑瘦的脸,说不出话,只觉得心阵阵紧缩起来,一阵哽咽无法抑制地冲上喉头。
他动情地吻去她脸上的泪水,说:“别哭,别哭,你已经为我流了太多的眼泪,后半辈子,我一定会让你幸福的生活,不会再让你流泪……”
她用手使劲地掩住嘴,她一定是想大声地哭喊,却拼命地忍着,一转身跑了开去。
“雨,你别……别跑……”他追上去,大声地喊。醒来,却仍是静静的黑夜,一股从未有过的孤寂感涨潮似的漫过他的胸口。
睡不着,便索性爬了起来,点燃桌上的油灯,他趴在桌上,在日记里写道:
出身不是成分,儿子的职业不是老子的职业,天底下还有比这更浅显的道理吗?但让人弄不明白的是,这个社会为什么硬要将一个人的出生像胎记一样,成为永远伴随你终生的烙印,像幽灵般时刻依附于身,使人不能脱离须臾呢?
我的理解应该是,“出身”有两个含义,一是指父亲的职业,亦即家庭出身;一是指阶级出身,即本人过去的职业,亦即本人出身。那么我的出身就应该是学生了,今天的学校都是无产阶级开办的学校,应该说无论什么出身的青年,所受的教育同样是社会教育。毛主席不是教导我们“人的正确思想只能从社会实践中来,只能从社会的生产斗争、阶级斗争和科学实践中来”吗?那么,我们每一个人都是受社会影响制约的。我们现在都是接受毛泽东思想的教育,我相信自己一定是能够被教育好的。“以阶级斗争为纲”是要求人民群众具有高度的革命政治觉悟,是通过人的改造来达到这一目的的,我决心在这革命的烘炉中进行彻底的,脱胎换骨的改造。
“天生我材必有用。”我要振作起来,再次与命运进行较量!……
夜黑得像一无底的深渊,四野没有一点儿亮光,四周一片沉寂,只有那窗外的树枝,在夜风中发生窸窸窣窣的声音,村里还不时传出三两声狗的吠叫。
当他写完最后一个字时,一个大小伙子竟而忍不住泪水哗哗地流了一脸。他把日记本合上,用拇指揉按着太阳穴,努力要想让自己悸动的心房和绷紧的神经平静、松弛一些。
天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亮了,他早早地扛着一把铁镐下到井里去。这个生产队的小煤窑,虽然规模不大,但都得强壮劳力,因此全是一色的山里汉子。他们下到井里,一个个光着膀子,屈着身子,抡着铁镐,用以最原始的工具、最原始的方法拼命挖掘。
光线很暗,仅在洞壁上点着几支蜡烛。
这里远离阳光,洞子里弥漫着人的汗馊味、口臭味和窒息的煤块气味。
他一条腿跪着一条腿蹲着,坚硬的胳膊向前疯狂而有力的挥动铁镐。岩壁上的煤块得靠铁镐一镐一镐地挖掘下来。如雨的汗水一大颗一大颗,从他的全身淌下,黑色的泥污已沾污了他的全身,一件背心像浸透了黑水,胶住他的皮肤。
他只是用力地挖掘,什么也没去想,直眉瞪眼地瞧着前面,并用力咬紧嘴唇,直咬得下嘴唇变成青白色,但自己一点疼痛的感觉也没有。他用这种劳动来麻痹自己,只有忘我地干活,才会忘掉那种刻骨铭心的痛苦,才会忘掉一切。
这些日子来,他都是这样,常常是这样抓着铁镐一连干上好几个钟头,直到自己的气力耗尽。
突然,洞顶的泥沙像雨点似的沙沙沙地直往下掉。
“不好!塌方!快撤!”组长一声大吼,一个纵步,把正在抡镐的他推出丈多远。组长是个三十来岁的黑脸大汉。因为井巷窄小,他们只能分组干活。一个组才三五个人。只听见“轰隆”一声,一块磨盘大的石块擦着他的肩膀落下,把他头上的藤条安全帽打得飞上好远。
他回头一看,只见洞壁到洞顶裂开一道一指多宽的裂缝,显然是刚才的挖掘,把石头给震松了,如不及时顶住,会有大塌方的危险。
他不知哪来的勇气,居然抱起一筒矿木奔了上去。组长忙喊:“小心,危险!”
他用矿木拼力顶住,其他的人也迅速上来。
“千万别塌下来!”他心里喊着,并闭住了双眼。奇怪,他居然看见了她,她朝他默默地走来,牙齿把下唇咬出几点血红。
“夏雨,别过来,这里危险!”他朝她喊道。
她居然像没有听见,鼻翼轻颤,晶莹的泪珠如断线般无声地滚落。
“雨,我在努力争取,”他说,“我想,只要我每进步一步,就离你近了一步,你说对吗?……”
组长在他肩上拍了一下:“好了,没事了!傻小子,你不是中邪了吧,一个人在唠叨着什么?……”
他这才睁大眼,忙说:“没……没说什么。真没事了吗?”
组长说:“好险,一场灾祸总算是避免了,李宇轩,刚才你好英雄。”
“不,不是我,是大家,”他说,“我还改造得不够。”
“唉,你要是家庭出身好就好了。”组长也居然叹了一口气。
他身子不易觉察地一震,这一声叹息,就像一记重锤,重重地砸在了他心上。
第二天,队里人发现他居然没有起来,也没有见他出来干活,大家心里便有了一个不祥的预感:这伢子今天是怎么了?莫非连他也走了吗?
中午下了工,四婶子就跑去知青点看他。门是虚掩着的,手一推就开了。她朝屋里喊:“宇轩,宇轩,李宇轩!”
屋里没人应声。
她慌了,忙跑去他住的那间屋里,只见他就躺在床上,屋子里有一股呛人的气味。她忙去把窗门推开,屋子里顿时光亮了许多。她瞧见他脸色发红,嘴里在说着胡话,发音很低,嘶嘶的,听不清晰。她用手摸了一下他的额头,额头居然像火烧着似的,很烫人。她眼泪水就止不住流下来了:“唉,这伢子,作的什么孽哟!哎,小李伢子,你嘴里说什么?听不清,你能不能大声点呀?”
终于听清楚了,他在喊:“水,水,我要喝……喝水……”
她忙给他倒了一杯水,喂给他喝下,就又跑出去喊人,她叫上自己的儿子赶紧去大队诊所喊医生。
他喝了水,安静了许多。他睁大眼,挺费力地笑了一下说:“四婶子,谢谢您。”
“唉呀,你别说谢,可吓死我了,”四婶说,“我知道,队里就剩下你一个知青了,你心里不好受。”
“我没……没什么,真的。”他说,声音很微弱。
四婶说:“伢子,你要想开一点。这天下就好比是块凿有许多榫眼的木头,这榫眼有方有圆、有扁有棱,我们每一个人就都是那‘榫头’,只能是方对方、圆对圆、扁对扁、棱对棱地安在一定的位置。直木是栋梁,弯木也是可做犁弓呀!你是哪样的,就是那样的,到时自有分说。不要灰心,过好眼下的日子吧!”
他有些吃惊地看着她,终于张开嘴,露出一排坚实洁白的牙齿笑了:“四婶,我怎么就没有想到这榫头呢?您说的对,我们就都是那榫头。”
七十五
夏雨回到宿舍,就又拿起他的信来看,反反复复地看。不过,她越是看信心里越是乱。他常常会从信里钻出来,就站在她面前,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看着她,还同她说话儿。她便只觉得自己的心好像在一点点地被撕裂,觉得喉咙里似有一个硬块塞了上来。
“宇——轩!”她在心里大叫一声。
眼泪水就像溪流一般流泻下来。她说不出话来,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自己这段时间想他想得太多,常常会精神恍惚。有时还会觉着有人朝她的宿舍一步步地走来,轻轻地敲门,她把手按着心,想去开门,可仔细一听,什么声音也没有,只有自己的心在怦怦的跳。
好容易盼到了星期天,她一早便搭上了去泥坞的班车。进了泥坞,她知道离他已经很近了,她在心里不停地问自己:他现在怎么样了?情绪好些了吗?真的好想见到他……
李宇轩打了针吃了药,病是好了许多,可人仍感到力气不行,手脚沉重得像铅块,似乎一寸一分也无力移动了。队里还算照顾他,这几天就没有安排他上工,叫他在屋里休息。
她像是从天而降地站在了他的面前,正如她想象中的那样,他黑了、瘦了,一身工作服上沾满了矿洞里的泥浆,脸上的胡须肯定有好多天没有刮了,那双眼睛虽说没有以往那样有神,但比以前更成熟,更深睿了。
他见到她,愣怔了一下,一双手都在微微颤抖:“你,你怎么来了?”
听到他那嘶哑的声音,她的眼睛已被泪水蒙住。她说:“你真傻,真傻,怎么能把自己折磨成这个样子呢?”
他想挣扎着从床上爬了起来,她忙按住了他:“你别……别动,就好好躺着休息。”
“真的,我没什么。”他笑了一下。他居然精神一下好了许多,居然从床上坐了起来。
“那茶罐里有热茶,是隔壁四婶给我烧的,要喝茶,你……你自己倒吧。”他又说。她不想喝茶,只把美丽的眼睛深情地瞅着他,眼睛里滚出了两行泪水。不知是由于兴奋或是难过,她的头有点晕眩,不得不把头偎在他的胸膛上。
他看着她,在他的眼里,她是个最美的女孩,美在了骨头里。他双手搂着她,能感觉到她丰满的胸脯随着喘气而微微起伏。他没说话,只是一个劲地搂着她,幸福地编织着心里的那个“家”。
“你真傻、真傻!”她嘴里喃喃着。
“我以为你真就这么走了呢,以为就再也见不到你了。”他说。
“怎么会呢?”她说,“一个女孩子,能遇到一个真心爱着她的男孩,这一辈子也就没有白活”。
“我也是。”他说。
“我会等你的。”
“别说傻话了。我知道,‘家庭出身’是横亘在我们之间的一道不可逾越的高墙。”
“你别这么想,要相信党的‘重在政治表现’的政策”。
“我已经努力过了,”他笑了笑,笑得有些苦涩,“自来到乡下以来,我处处遵照母亲的叮嘱‘夹紧尾巴’做人,时时严格要求自己,希图改变由于出身不好而给烙上‘天生贱民’的印象,但严酷的现实已彻底粉碎了我天真的幻想,即使我积极了、进步了、真的成了先进典型,这又能怎样呢?”
“会好的,会好的,真的一切都会好的。”她说,她不知道如何安慰他,也没法说服他,只能这么重复着说。
“其实,你不该来的,”他叹了口气说,“你应该在单位上好好工作,你才会有一个光明的前途。这些日子,我已经想通了,这一辈子,曾经有你爱过我,我就已经满足了,不敢再有什么奢求。”
“我说过,我会等你的。”
“别说傻话,你已招上工,可我只能窝在这山沟沟里。”
“你应该相信自己的努力,绝对不会白费,你会招上工的。”
“要是招不上呢?”
“我就一辈子等着你!”
“我不能连累你,”他看着她说,“只要看到你过得幸福,我心里就会高兴,真的,我不骗你。”
“说定了,一辈子等着你!不然我谁也不嫁。”她说得很坚决。忽然,她感到脸上热热的,痒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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