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定了,一辈子等着你!不然我谁也不嫁。”她说得很坚决。忽然,她感到脸上热热的,痒痒的,像有什么东西在蠕动。她用手摸了摸,知道是泪水,就一点也不去揩抹,一任它满脸满脸地流。
偌大的知青屋空荡荡的,太阳白惨惨地从窗口照射进来,四周静得几乎让人窒息。这时,有风吹过来,从窗外吹进来几片落叶,有一片轻轻地飘落到他的头上。他把它拿到手上,仔细地凝视着:树叶差不多全枯黄了,唯有叶茎还残留着生命的绿色斑点。此刻,一种可怕的、孤独的影子笼罩了他的心,他一下子又感到了生命的无助和无聊。他在心里问着自己:“我就是这么耗费着我年轻的生命么?”可他没有说出来,只是两手更紧地搂住了她,一股莫名的躁动弥漫全身。
七十六
公元一千九百七十七年三月,*被任命为*中央党校主持工作的副校长,他踏进校园的第一件事就是组织几位笔杆子,针对“两个凡是”撰写题为《把“四人帮”颠倒了的干部路线是非纠正过来》。同年,李宇轩兄弟终于盼到父亲的问题得到了*。“*昭雪”,这看似很简单的四个字,却有着山一般的重量,它宣告了中国当代历史开创了新的篇章,也宣告了马列主义与中国革命实际相结合的第二次历史性飞跃,让千千万万的人找回了做人的尊严。说得更具体一点是父亲好不容易摆脱了含冤蒙垢的历史重负,他们兄弟俩也不再噩梦连连,可以挺直腰板做人了。
宝山国营煤矿好不容易争取到几个招工指标,想优先解决几个知青的招工问题,队里自然推荐了他。而这时相邻的平阳磷矿也到蕉溪公社招工,因为他弟弟在那里当民办教师卓有成效,蕉溪公社党委极力推荐他。一时间,他们感到前途一片光明,想到兄弟俩能同时招工,着实高兴了好几天。
也许是世事多变,也许是这个世界上从来就没有完美无缺的事,从县劳资部门传出话来,一家人在一年内不能有两人被招工,这让他们心头又压上沉重的乌云。这在中国,有好些事是无章可循的,当初下放农村,又有谁规定过一家人只能下去谁谁谁,而现在从农村招上来怎么又规定一家不能招上两人呢?这是老天在开玩笑吗?如果这次是弟弟招上工,年龄老大的他将意味着失去最后的招工机会;如果他被招工,那么弟弟还要等到何年何月呢?这些年多变的政策已把老百姓折磨得够呛,我们追求过生命的意义,从未走出自身的虚弱,“不要说我们一无所有”,我们确实已经一无所有了,太多的绝望和痛苦,谁又不感到心悸和胆寒呢?
就在他万分焦急不安的时候,弟弟从蕉溪跑来了,真诚地对他说:“哥,如果只能招一个,那你就先走吧。”
“不,不能这样。”他说。
“我以后再等机会。”弟弟说得很平静,居然还微笑着,脸庞就顿然显得阳光起来:“我知道,你要把嫂子娶进来,你就得招工。哥,我可是等着吃你的喜糖咧!”
一声深深的叹息由他心底滑上喉管,却又很快溜了下去。弟弟这句平静的话语蕴藏着多深的亲情厚意,有多重的分量,只有他这个当哥哥的才掂量得出来。
由于他俩平常表现得特别优秀,两矿领导也很关注这事。经两矿劳资科协议商定,由煤矿先将他的材料报县里审批,磷矿则缓送弟弟的招工表,因为县里的意思是要招年纪小些的。
那是一个阴雨绵绵的秋日,雨,有时大,有时小,总是在不停不歇地下着,屋顶便嘶嘶地、沙沙地响着,那么整齐,那么均匀,那么单调,好像一种简单的东西无限重复地奏鸣着。秋天的风,带着寒意到处乱窜,把已枯萎的树叶吹下来,残叶似乎不高兴跟着风走,于是,风就旋转起来,把那些枯树残枝吹得东倒西歪,发出吱吱喳喳的声响。
他和弟弟站在县委会的大门外,等待着命运的安排。站在门外等候的还有好些知青,全都是一副紧张不安的神态。
他心神不定,心像一片落叶,一会儿被风吹进万丈深渊,一会儿又飘向万里云天。
弟弟似乎显得要比他平静得多。弟弟挨着他,轻声说:“哥,别太放在心上,大不了一辈子改造地球。”
“不能放弃,即使只有百分之一的希望,我们也要争取。”他说。
“如果只有一个名额,你就先走吧。”
“为什么要这样呢?如果能争取到两个名额不是更好吗?”
“这就是城乡差别,工农差别,不知道要哪一天才能消灭。”
“我们是没有权利来奢谈消灭什么差别的,我们只能是被改造,即使是招上工,仍然不能忘了自己是被改造的对象。”
“我知道,时过境迁之后,那振聋发聩的呐喊和‘皇帝本来就没有穿衣服’的童稚之言在内容上似乎没有差别,但要向长期统治社会、被视为天经地义的谬见挑战,要让千百万被侮辱与被损害者恢复自尊自信,这不是一朝一夕能够达到的,这需要无数代人的努力奋斗才能完成,但我相信总有一天是能够完成的。”
“嘘,小声点,我们别谈国事。”他朝弟弟竖起一根指头,又摇了摇头。
两人就都沉默了,空气似乎很紧张。
等待是最难耐的,时间显得特长。
雨仍在下,带着寒意的连绵愁雨织成了一张密压压的水网,漫山遍野地覆盖下来,把整个大地都置于水气氤氲之下。天似乎更加让人窒息。
他捏了捏弟弟的手,关切地问:“小虎,冷吗?”
“不,不冷。”弟弟说,便探头朝门里瞅了瞅。
终于看到煤矿劳资科冯科长走了出来。冯科长指着手里的材料对他说:“小李,你的批了!”看得出来,为了他的招工,这位科长没少费口舌。
“那就好!”弟弟高兴得欢呼道。
他感激地朝弟弟望去,两人四目相对,眼里都含着晶莹的泪花。
已是下午时分,天色不早了,弟弟还要走四十多里山路赶回公社,他用身上仅有的几毛钱买了几个皮蛋给弟弟带上。
弟弟撑着一把油布伞,对他挥挥手:“哥,我看嫂子是个好人,你可千万不要放弃啊!”
“知道了,”他也朝弟弟挥挥手道,“记着,要多注意身体!”
“放心吧,我会注意的,还要等着吃你们的喜糖啊!”说着就头也没回地匆匆上路了。
望着弟弟的背影渐渐消失在濛濛雨色中,想到十多年来自己对弟弟没有尽到做哥哥的责任,反而在这招工的关键时刻,却让弟弟为自己做出牺牲,心中遂充满了内疚。
秋日的山风特别凶猛,贴着山脊刮过来,又贴着一片黑压压的房顶,在树梢上呜呜地怪叫,有如千百只野狼齐声嚎叫似的。
他居然站着未动,仍然在朝着弟弟走去的方向凝望。泪眼朦胧中,忽然,他恍惚看见了母亲。老人肤色白如鱼腹,看不见一点血色。只有那双眼睛,可以看到那里面饱含着无边的慈爱。
他对母亲说:“妈,我没有把小虎照顾好。”
“孩子,这不能怨你。”母亲说。
“妈,小虎他把名额让给了我。”
“妈高兴,你们都已长大了。”
忽然,母亲竟而又变成了夏雨。他看着她,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夏雨也用眼睛盯着他,那双眼里像写着一部深奥的书。
他对她说:“夏雨,我已经尽力了。”
“我知道,”她说,“你除了三班倒与农民一样下井劳动外,还常拿着画本到工地,画矿山火热的生产场面,画矿工们做工时壮实的身躯,画山里人普通又充满活力的生活,《湖南日报》、《湖南科技报》以及《长沙日报》等报刊都相继发表了你好些速写作品。”
“为了我们,我会继续努力的。”他说。
然而,眼前什么也没有,只有风在刮,雨在下。他又闭着眼迷糊了几秒,然后,扬起脸一头扑进茫茫的雨雾。
后 记
他一副沉思默想状,过去的种种竟然像放电影一样,从他脑海里一幕幕闪过。
“喂,你怎么不作声了呢?”她问。
“我在想,我们这些年,经历了多少事啊!”
“的确是太多了,上山下乡、红卫兵、造兵派……红极一时的*副统帅居然一夜之间摔死在蒙古温都尔汗,接着毛泽东的去世,四人帮的全军覆灭……后来,*、*出来主持工作,拨乱反正,我们才有了今日的安宁和幸福。”她向他投去一笑,随即又陷入自己的遐想。也许她还想到那些难熬的岁月,回想到那些快要淡漠了的酸辛,她的神情渐而变松弛了,痴痴的目光像是在注视着什么,那目光里充满了使他感到新奇的怜爱和安祥。
“我不能忘记,”他说,“我们以前都有一个温馨幸福的家,可是由于历史的原因,我们的家不成其家。一个叫维斯冠的外国人说过:‘世界上最幸福的事情,就是拥有一个美满的家庭。’我那时却是无家可归啊!”他眼前又展现出了一条蜿蜒在荆棘和草丛里的小路,在那里他和她都经历了痛苦、艰难、坚忍和屈辱,走过来了,人也就成熟了。
“这不都已经成了过去吗,还说这些做什么?”她看了他一眼说。
“当然这都已成了过去,”他继续说,“现在我们已拥有了一个温馨幸福的家,虽然我们苦苦相恋了十几年,终于寻找到了我们自己的幸福。更值得欣慰的是,我们的儿子比我们强,不仅上了大学,而且还成了中央美术学院的一名教师。还有小虎,如今居然成了一名党的师级干部,也拥有一个温馨幸福的家。我以为这不仅是家的巨变,生存环境的巨变,也是社会的巨变。”他说的很动情,止不住做了一个深呼吸。
“应该说,是一位睿智的老人在祖国的南海边画了一圈,一场关于中华民族命运的历史变革,便在这块板结而鲜活的土地上风起云涌,我们的国家恢复了勃勃生机,我们每一个中国人都看到了光明和希望。”
“只是我不希望再有什么变化了。”
“变化肯定是会有的,任何事物都不会是一陈不变的。但我相信这种变化不会再是那种日日讲、月月讲、年年讲的‘阶级斗争’,人异化成了某种工具,人的事业、思想、感情、灵魂统统给剥夺得一干二净,而是越变越好,社会应该是进步的。”她微微笑了笑,心情像蓝天里自由快乐的风筝。
两人说着说着便来到沿江大道。这里是很美丽的,新建的大堤居然成了各种花草铺成的彩带;江水绕着城市流泻,各种建筑倒映在水里,各种灯光倒映在水里,整条江遂变得五彩斑斓了。两人便倚靠着一处石栏杆,看涌动的江流。
他对她说:“今天接到通知,我的一幅画已被选入参加今年的全国美术展览。”
“是吗?是幅什么画?”她睁大两眼问。
“你还记得我和你第一次在公社去那山头上画写生吗?”
“当然记得,你画的是一个小山村。”
“我记得你说过一句话,你说你能感觉到村子里的温馨和安宁。”
“你也说了,你说你一直就渴望着温馨和安宁。”
“所以我画的是家,题名为《有一首歌叫‘天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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