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料之外,鸾凤阁并非林夫人一人,还有一长髯老者,及身穿胄甲的叶思成。
眼神在叶思成身上略略停驻,见他眼底沉静无澜,宋元一颗提高的心才落了下来。老者与叶思成齐齐行礼:“见过宋元郡主。”
宋元笑道:“叶大人、叶将军请起。”又朝林夫人福了福身子:“母亲。”
林夫人微微颔首,笑盈盈地招呼她在身畔落座,目光慈爱地瞧着她,喃喃道:“真是不可思议,总觉得元儿还是雪团似的小娃娃,忽然之间,就出落得亭亭玉立,要嫁人了。”
叶儒墨亦是目光暖暖:“微臣当年见到小郡主,也没想到呢。”
有他人在场而说这般寻常温暖的家常话,宋元颇有些不自在。但叶儒墨是林夫人的结拜兄长,两人从小一起长大,说来也是宋元的长辈,她该唤一声舅舅的,在场也不无道理。“元儿不想舅舅也来了,早知如此,就该早些时候来拜见。”
叶儒墨呵呵一笑,“哪能让郡主亲自来见微臣。”宋元不语,却不知为何,心中泛起一抹异样。这位她从小敬重的老者,眼底有她不懂的落寞。
“元儿,过来。”林夫人轻声唤她,她姗姗上前,林夫人递予她一支长长的锦盒,图样繁复精美,绣着国色天香。“这是你舅舅给你的出嫁礼物。”
宋元谢过,几人又坐着拉了几句家常,叶儒墨似乎精神不济,总是接不上话,讷讷地望着宋元,有几分呆滞。不时,他便带着叶思成告退。宋元念着前朝之事,也匆忙向林夫人告退,追上前去。
心思细腻如叶思成,早知她会跟出来。叶儒墨已经乘车离去,他却仍然伫立在鸾凤阁门阙外,盔甲在垂垂暮色中熠熠发亮。他身材挺拔,苍劲如松,一簇白缨飘动,却衬得那眉眼间有几分哀愁。
叶思成听见脚步声,转过身来抱拳行礼:“郡主。”
宋元笑了笑:“将军别来无恙。”
“托郡主之福。”
“将军喋血战场,人都称颂将军英勇,哪里是托宋元之福,是将军治军有方。”宋元走得更近一些,低声道,“敢问将军,今日之事如何?”
“一切按照主公与郡主的指示。”
宋元的心这才真正安定下来,笑道:“宋元替哥哥谢过将军。”
却迟迟未听到叶思成的答话。宋元迟疑地抬起头来,只见叶思成眉头紧锁,眼中既是温柔,更是歉疚,不由心跳。他低声说:“元儿,是我无能,没有保护好你。”宋元来不及惊呼,竟被他一把拉入怀中,紧紧地抱着,他反复道:“都是我不好,才让你嫁给不喜欢的人……如果我能早一点结束战事,你也不用这般委屈自己……你能不能原谅我?”
宋元脑中一片空白,只觉得这堂堂七尺男儿,抱着自己浑身发抖。她心中几分了然,几分怅然,却无言以对。
过了半晌,她柔声说:“谢谢你。嫁给文旻,是我自愿的。你不必自责。”
叶思成仍抱着她不肯放开,宋元唯恐落了有心之人的眼,欲推开他,却又有几分不忍。这十几年来,林夫人一手提拔了叶家,作为她们娘俩的后盾。而叶思成更是手握兵权,以护她们安全。这么多年的守护,宋元不能不感动。
正是夕阳西沉时分,落日一寸寸没入山头。
“叶将军!”
远处传来洪亮的男声,宋元惊恐,忙不迭从叶思成怀里挣脱出来。她垂首站着,呼吸尚不均匀,低低唤了声:“哥哥。”叶思成亦抱拳行礼:“主公!”
宋陵面色铁青,冷冰冰地扫了叶思成一眼,话却是对宋元说的:“元儿,过来。”
宋元心知他瞥见了方才的一幕,才会这般生气,立即小步上前。不料叶思成忽然横来一只手将她挡在身后。宋元愕然地瞧着叶思成,他却目光凌厉、毫无畏惧地迎上宋陵的目光:“主公,请容我们兄妹一些时间。”
兄妹——宋元恍然,既然叶儒墨是林夫人的结拜兄长,自然叶思成也算得她的表哥。只是素来他们二人都以君臣相称,宋元对此印象也是浮光掠影。
但她不明白,一向恭谦的叶思成今日为何偏要拂逆宋陵。
果不其然,宋陵的声音愈发阴沉:“叶将军,元儿是吴国的郡主、寡人的妹妹。明日元儿就要嫁给郢君,叶将军莫要居功自傲,忘了本分。”
言下之意,已是暗暗警告。
宋元见叶思成仍然没有退让之意,心下焦急,绕过叶思成的手臂迎上宋陵,故作轻快道:“哥哥,你干什么那样凶!算来叶将军也是我表哥,不过多说几句话罢了。”
闻言,叶思成身子猛然一晃,宋陵却是面色稍霁,几分讥诮地睨着叶思成。宋元唯恐二人再起争执,嫣然挽过宋陵的手,笑道:“哥哥,你同我去清荷阁瞧瞧准备如何了。”
宋陵这才慢慢露出一丝笑容说:“好。”
二人一同离去,宋元的心随着脚步咚咚直跳,那陌生又熟悉的气息还笼罩在身上,让她忐忑不安。趁宋陵不注意间,她悄悄回首,只见那黑色胄甲,仍然独立于夕阳之中,白缨飘摇,显得如此落寞。
第四章 红蜡泪(5)
清荷阁那边已忙得热火朝天,准备着上头礼。
茗香出嫁因时间仓促,兼之是下嫁,又并非宋家亲女儿,一切仪式、准备并不周到隆重。此次宋元与郢君的联姻却大相径庭,宋陵宴请了天下宾客,贵客从四面八方汇集而来,隆重正式,热闹非凡。
待到月明时分,宋元屋阁的镂花窗前,已是清辉一片。窗前一双龙凤烛,点起清香一柱,连同莲子、红枣、汤丸三碗,并摆着尺、镜、剪,取意“光明继后”。宋元笑瞧着,任林夫人为她梳头。
“一梳梳到尾,二梳梳到白发齐眉,三梳梳到儿孙满地,四梳梳到四条银笋尽标齐……”
一梳梳到尾,二梳梳到白发齐眉,三梳梳到儿孙满地,四梳梳到四条银笋尽标齐……宋元心中默默念着,忽觉一滴温热的泪落在肩头。她双睫颤颤,嗓音喑哑:“母亲?”
林夫人泣不成声。
偌大的房间里,红烛幢幢,满室红光,林夫人却伏席而泣:“元儿,都是母亲的错……你与那郢君成了婚,他又怎肯好好待你?原本你该嫁个如意郎君,和和美美安安稳稳过完一生,不用如母亲一般,在这深宫里错失青春年华……”
原来她终究也是歉疚的。
宋元心中酸涩,哪里还肯再怪她,只劝慰着:“无事,母亲,元儿不悔。”
是的,不悔。宋元闭上眼,不再看铜镜中眉目如画的自己,狠狠地咬紧牙关,告诉自己,不悔。林夫人颤巍巍打开叶儒墨送的锦盒,一支夺目的檀木珍珠流苏撒银丝簪子映入眼帘,她凄声道:“元儿,戴上你舅舅送你的簪子吧,好歹也是他一番心意。”
只见那簪子光华夺目,潋滟生光,盈盈折着红光,却又泛着珍珠白。宋元心中一时滋味杂陈,低眉下去,道:“母亲说什么,便是什么。”
喜娘喜滋滋地上来替她亮妆、梳洗,一面恭贺,一面欢喜:“不知郢君何时来迎亲?”
“还早着。”宋元倦怠地瞧了那月色一眼,幽幽叹道,“今日天就全黑了,真不知,何时才会天亮。”
梳洗亮妆耗去三四个时辰,宋元须再静坐些时候。因着礼制,宋陵与林夫人都等候在外,料想那门外,定是举城同庆,一夜笙歌,敲锣打鼓,十里红妆……可是那前方的人,可是她的良人?之后的半生,她将随他颠沛,随他征战,可他对她,又是否有半点怜惜之情?
宋元脑海里浮现出文旻的笑容,明明是那般温和,却无端让人骤生隔阂,仿佛他是被迷雾笼罩,半点也看不透。他究竟是怎样一个人?日后,他们之间将产生深深的羁绊,那时她与他,又能否如乞巧节一般,笑谈风生?
青铜莲花嵌翡翠更漏的水声,滴答、滴答,盈户罗绮裹轻纱,玉笼翠绕生光辉,相得益彰。奢靡处,熏笼里,白烟袅袅,婀娜多姿。
“新郎到——”
宋元蓦然抬头,弥望处皆是艳艳的红色,流苏坠子在喜服上发出沙沙的声响。木门打开,一袭玉兰香近前,茗香笑吟吟道:“妹妹,我背你去。”
宋元颤颤地伸出手,身子压在茗香温软的背上,双眸渐渐感受到一缕清晨的阳光。华盖覆顶,玉珠玛瑙碰撞出叮叮当当一片,手挎花篮的两列婢女在一旁,向宋元撒着合欢花瓣,茗香一步步踩过去,步步生香。
她的背脊上渐渐洇出了汗,宋元蹙眉,轻轻贴着,软声说:“姐姐,我怕。”
茗香胸口震动着,似乎是笑了一笑。她的声音也是软软的,暖暖的:“不怕,姐姐在呢。再说了,你还要在吴国呆上一阵子,料他们也不敢欺负你。”
宋元不再说话,秀脸贴在茗香背上。
不一会儿工夫,便有人伸手将宋元扶下背来。宋元一时心慌,唤了声:“姐姐!”茗香并未走远,上前握住她的手,宋元手心便多了一包东西,她道:“妹妹,保重。”
茗香退下片刻,文旻的声音才在耳畔响起,低沉含笑,热热的气息就呵在宋元耳边:“元儿,我的新娘。”
一路乘着鸾车,礼乐齐鸣。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桃之夭夭,有蕡其实。之子于归,宜其家室。
桃之夭夭,其叶蓁蓁。之子于归,宜其家人。”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桃之夭夭,有蕡其实。之子于归,宜其家室。
桃之夭夭,其叶蓁蓁。之子于归,宜其家人。”
这首《桃夭》,宋元儿时在心中无数次念着,想象着自己出嫁的情形。如今芳菲已尽,只有一芰荷花,遗世而独立。
跨火盆、踩碎瓦、拜天地、入洞房。宋元觉得这一切都不真实,像在梦境里一般,自己迷迷糊糊的,好像一睁开眼,梦就该醒了,自己躺在哥哥的怀里,哥哥会柔声说:“怎么这就睡醒了?再睡会儿子吧。”
可是一低眉,绣着芙蓉鸳鸯的锦被上,撒着粳米、红豆、麦粒、大豆、黄黍……寓意早生贵子。宋元心下酸涩,不知怎的便想起一张神采飞扬,年轻恣意的脸庞,笑唤着:“阿元!”他咧开的嘴,洋溢着最单纯的快乐和幸福。
从此便在一个屋檐下,这样相近,却又比任何时候都远。
洞房外,门庭若市,高朋满座,觥筹交错,言笑晏晏。宋元无心倾听,只觉得满心惶恐。待到酒过三巡,门“砰”一声打开,喜娘们簇拥着文旻而来。文旻接过绿如意,一线线灯光缓缓落入宋元眼帘……文旻唇畔,是惯有的笑容:“元儿。”
喜娘端来合卺酒,笑容满面说:“郡主和姑爷请。”
那酒觥里潋滟荡漾的,仿佛是玉露琼浆。宋元轻轻蹙眉间,文旻已体贴地端起了酒杯,笑着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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