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酒觥里潋滟荡漾的,仿佛是玉露琼浆。宋元轻轻蹙眉间,文旻已体贴地端起了酒杯,笑着递给她。宋元不便当着众人面拂了他的意,遂含笑接下,与文旻两臂相挽,一饮而尽。众人爆发出欢呼喝彩之声。
宋元亦是春风满面,全然没有心下的惴惴不安之色。
第四章 红蜡泪(6)
人散尽,门已合。门外还传来促狭的笑声:“子龙,咱们今夜在这儿等着听墙脚怎么样?你说主公会不会和……”接话的人却并不是陈子龙:“还是不要为好,君夫人腼腆,若是生了气……”
此时陈子龙的声音插进来,几分调侃:“你们是不是等着让主公收拾?”
宋元正兀自褪下衣衫,闻言,浑身一颤,撇过头去。文旻低声笑她:“你这样子,才有一个新婚女子的娇羞。”宋元秀眉一拧,怒瞪着他,索性将他们的话坐实了,故意将声音提高:“你还不快让他们走!要不,今晚别想上榻!”
门外爆发出一阵哄笑。
宋元听着,也笑起来,笑着笑着却有一分失神。子龙,难道你也在和他们一起笑吗?
正当混乱之际,一个冷清肃穆的声音插了进来:“今夜是主公与君夫人的新婚之夜,你们如此玩闹儿戏,成何体统。”宋元敛笑哑然,心下一时思虑百转。正暗自腹诽着,果不其然有人喊:“子毅!”
陈子毅显然是个寡言之人,不时便有从容的脚步声响起,门外人也作鸟兽散,各自离去。窗户纸上人影幢幢,一个黑影忽然一顿,似乎是朝里屋望了一眼,又快步离去了。
宋元玩笑道:“你这左相,倒是很厉害。”
文旻也说:“子毅一向如此,我管不住他们的时候,只有子毅的话还能起作用。”
气氛忽然冷下来。龙凤双烛在烛台上慢慢燃烧,缕缕烟丝缭绕,一时如梦如幻。文旻深深地看着眼前的女子,一袭红装,秀脸芙蓉,眉目清秀,隐隐一股倔强。宋元见他盯着她,一时失措,僵硬地淡淡一笑。忽然之间,一个影子似乎与她重合。她笑意嫣然,浅浅的酒窝里蕴满幸福之色,声音温软地喊他:“阿旻。”她的笑容是那样清甜,就像蜜饯浸过的水一般,缓缓淌过心间,让他痴迷而疯狂,好似全身的每一寸都鲜活起来,只想拥她入怀,细细亲吻。
文旻恍惚上前,握住那双纤纤玉手,声音温柔含情:“夫人。”
电光火石之间,宋元猛然抽手。文旻恍然梦醒,眼前人冷若冰霜,警惕地盯着他,手中的利剑闪着寒光,声音里也透出紧张:“你要干什么!”
到底,宋元不是王霜。
文旻心中泛起一阵酸涩之意,失笑道:“你不用紧张,若我真要对你用强,一把剑是没有用的。”只见他行至榻前,在榻下一阵翻找,竟抽出了锦被和棉毯。宋元错愕地望着他,想到他一早就如此打算,不由觉得自己的行为可笑。
文旻温和地说:“我早料到你不愿意,我也不愿强迫你。元儿,今夜你就睡榻上,我睡塌下。”
宋元心中虽愧疚,却不愿外露,只低声说:“谢谢。”便缩进锦被里,和衣而眠。
红烛摇曳,纱帐打落,房内惟余一丝叹息。
竟是一夜无眠。到了清晨时分,听得文旻开门离去的声音,宋元才慢慢有了睡意。睡了约摸一两个时辰,却又悠悠转醒,只觉得心身俱疲。她半卧榻上,仍难以相信眼前之景,潋滟的红,盈户罗绮,烛台上红烛未尽,蜡泪宛然。
愣罢半晌,宋元强撑起身子,唤了声:“慧云!”
门应声而开,来人却不是慧云,而是一个眉目清秀,约摸十四五岁的小婢。小婢神色有几分紧张,诺诺行礼:“奴婢织阑,见过君夫人。”
宋元蹙眉:“慧云呢?”
“回夫人,慧云姐姐陪同主上和关将军、陈将军骑马打猎了,主上怕君夫人醒了没个伺候的人,就让奴婢在门外候着。”
宋元心中疑窦丛生,闪过一丝怪异,却也不及细想。“织阑对吧?过来伺候更衣梳洗吧。”织阑“喏”了一声,小心翼翼上前伺候宋元。宋元见她虽只十四五岁,做事情却妥贴利落,不由半眯着眸子笑:“你小小年纪,做事倒很细致。什么时候到了郢国府上做事儿的?”
织阑正执梳替宋元梳理一头如瀑青丝,恭谦回道:“奴婢十岁就进了国府,之前一直是伺候王夫人的。王夫人故去后,就替主上打理屋子。后来主上迎娶君夫人,说是奴婢心细,又有些经验,便带了奴婢来,好伺候夫人。”
“王霜……”宋元闭着眼,忽然想起湖畔陈子龙说过的话,不由十分惋惜,“一定是个很好的女子。”
梳子落地的声音。宋元惊诧回首,尚来不及多言,织阑已经双膝跪下:“奴婢该死!奴婢该死!”她浑身簌簌发抖,埋着头,似乎很是害怕。到底只是个十四五岁的小姑娘,宋元心头一软,扶她起来,柔声劝慰:“织阑,没有人因为掉了一把梳子就该死。下次别再轻易说这种话了。”
织阑猝然抬头,满脸惊愕,一双水灵灵的眼眸,含着泪光点点。宋元嫣然一笑:“知道了吗?”
她怔了半晌,才轻声应道:“喏。”宋元俯身拾起木梳递给她,笑说:“继续梳头吧,待会儿陪我出去走走,说来这落梅院是哥哥为我建的,我却从没有进来瞧过呢。”
“喏。”
第五章 初嫁了(1)
落梅院距吴国府五里远,半倚青山,一条清河自山脚缓缓流过,半环绕着院落。院落南端乃是雕花木门,入门可见庭木葳蕤,枝叶扶疏中掩映着厅堂楠木雕甍。棕色匾额上金灿灿的字:落梅厅。这是待客之处。待穿过这落梅厅,就是重重回廊,迂回穿堂,白玉桥,清水河,以及人工湖里娉婷朱华相映成趣。亭台水榭、书阁高台,皆标注风雅之名:饮月亭、朱莲榭、梦云园……绕过这万般风情,便是贵客歇息的东西厢房,隔着左右玄墙夹道,是警卫、奴仆歇息处。院落更北方,隔了盈池的芙蕖,这才是文旻同宋元的新房,唤做锁心居。
所谓锁心居,即取“锁心”之意。既是敕造郡主府,自然不是要宋元锁心,既不是要宋元锁心,自然也就是要文旻锁心了。宋元眼底漫起一丝笑意,宋陵在细枝末节的地方都这般计较,也真是可怜了文旻。
正是秋初,天高云淡之际,朱华已逝,徒留一片田田莲叶。宋元望了半晌,喃喃叹道:“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不愿再看下去,便转身唤了织阑:“陪我去其他院落走走。”
织阑应着“喏”,提起裙裾跟上。
这一走便走了多时,宋元胡乱择了一块光洁的石头歇息。正值倦怠时,忽来清风,夹杂着一丝苦涩的香气,更送来爽籁之声。宋元自小习岐黄之术,这微微的“一叶”已足她“知秋”,她睇眄着那“雪松居”,忽而莞尔一笑,问织阑:“那可是你们左相,陈子毅陈大人的住处?”
织阑讶然:“君夫人怎么知道……”见宋元但笑不语,织阑自知多话,连连道:“是陈大人的住处,陈大人与陈将军共住此处。”
宋元含笑颔首:“我们去瞧瞧。”
雪松居收拾得十分素净,青石板,竹篁日光,错落有致的屋宇而已。如其人。就在这清简的院中,宋元见一白衣男子侧身而立,其身如修竹,面若冠玉,姿比雪松,态似清风,唇畔一青玉排箫,声色婉转。宋元在旁瞧着,竟不由摒息,像是怕惊扰了这画中人的梦。
秋风撩起他的黑发,素衣翩翩,衣衫联袂,他双眼微阖,唇角渐渐溢出一丝浅浅的笑意,刹那令日光黯然。饶宋元见过美男子如宋陵、陈子龙,她仍可以一口断定,陈子毅论容貌、论气质,皆更胜一筹,只因那般不落世俗、纤尘不染之质,无人可拟。
在这滔滔浊世之中,竟得如此风仪。
箫音渐低,来回辗转,终究寂于无声。他悠悠然回身,宋元这才真正看清他的容貌,温和浅淡,眼角眉梢皆是与红尘不相容的闲适悠然,如山水墨画一般清浅。
陈子毅未语先笑,微微欠身:“君夫人。”
宋元回神,恍然笑道:“陈大人快不要客气,宋元还未谢陈大人治病之恩。”
陈子毅从容起身,目光静然:“君夫人该谢的是愚弟。若不是他肯费一番心思日日为君夫人采药,就是再好的药方也无济于事。”
愚弟……陈子龙!宋元身形一顿:“是该谢谢他。”
“哦?”陈子毅挑了眉,低首漫不经心抚弄一管玉箫,“君夫人感谢他的方式,就是再不信任?君夫人的谢礼真是别致。”不妨这冷不丁的一句,方才在宋元心中塑起来的圣人陈子毅刹那分崩离析,错觉,一定是错觉!这般咄咄逼人之人,怎可能不落世俗、纤尘不染?
见宋元半晌不答话,陈子毅又兀自道:“既然君夫人不喜欢这个话题,咱们换一个……比如,君夫人如何知道在下就是陈子毅?”
“陈大人来替宋元诊治时,虽未多语,身上却有一股药香。陈大人出生医药世家,自小与药草相伴,身上自然染了香。方才一阵清风,宋元在不远处嗅到,便想一睹尊容,看看所谓陈世家医药奇才,究竟有没有三头六臂?说来宋元也自小习岐黄之术,却不能达到如此造诣,不过是来慕名瞻仰……”
听出她言语间的戏谑,陈子毅也不计较,嗤的一笑说:“我不过就提了提子龙,你却这样较劲儿。君夫人,是在下错了。”
这道歉中满满的笑意倒是与陈子龙如出一辙,宋元开始有理由相信文旻在乞巧节所言。“陈大人,如你这般油嘴滑舌之人,到底是如何与人相交的?真让宋元费解。”
“这个嘛……”陈子毅略略思忖一瞬,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桃李不言,下自成蹊。”言讫,亦被自己逗得笑了起来,“君夫人还是莫要取笑在下了,若是君夫人心头不痛快,不如我们下一盘棋。在下对君夫人的棋艺,可是早有耳闻。”
这一语正中宋元下怀。她皮笑肉不笑地点头:“好啊,咱们就下一局。”
宋元不想陈子毅棋艺颇高。一开始二人皆下得悠悠然,眼见着大局越来越倾向于陈子毅一方,宋元渐渐认了真,步步为营,却总是被陈子毅四两拨千斤地挽回局势。宋元早已将这一局当作了尊严之战,愈发严肃起来,对方却是见招拆招,始终面带笑意,不紧不慢地扳倒棋局。
不时宋元心下便有了结论:陈子毅与其弟的可恶比起来,有过之而无不及。方才被他一副好皮囊蛊惑了心,竟然以为他是善类,可见人真是不能掉以轻心,世上处处都是披着羊皮的狼。
正当宋元绞尽脑汁拆招之际,门外传来织阑糥糯的声音:“见过主上。”
一听是文旻回来,宋元一个激灵坐直了身子,绷紧了神经。自己才嫁来第二日,就与郢国左相孤男寡女共处一室,虽说只是下棋,但若落了有心人之眼,怕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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