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如此数落……她步步生莲,笑容依然,宋陵却紧紧蹙眉。他能从她的脸上读出来,她难过。
她身旁的男子一身紫衣,袖口的金丝蟠龙纹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刺得他眼睛疼痛——文旻在示威。宋陵坚毅的唇角渐渐下沉,眼里也如冰冻一般。他将元儿交到他的手上,却并不代表他可以肆意伤害她!
心肠百转间,一行人已行至殿前。宋元姗姗行礼,低眉处,温婉而动人。
“妹妹回来了,哥哥,你可好?”
并非礼制所规定的礼语,宋陵却终于心头一暖,伸出一只手来:“哥哥带你进去。”
文旻默默将宋元交付宋陵,只觉得宋陵目光凌厉如刀光剑影,想必也早已知道雪松居之事,心下只得苦笑。一抬头,却见兄妹二人已亲近地交握双手,宋元那素来坚挺的脊背忽地有了一线柔软妩媚。
他想,原来她也有可以完全交付信任的人。
兄妹俩慢慢进了世宁殿内,两人皆是风华出众的少年少女,年轻的脸庞上自有一种夺人眼目的魅力。少年身姿凛然,面冷如霜,似挺拔苍劲的秋松;少女身姿楚楚,冰雪姿容,如空谷独放的幽兰。
林夫人瞧着这一双儿女,一颗饱经沧桑的心亦被深深感动,嘴唇翕动,半晌,却只喃喃叹了一声:“元儿,娘好想你!”
“母亲!”宋元挣脱宋陵,扑入林夫人怀中。茗香与宋陵、文旻并立一旁,或欣慰、或疼惜、或无奈地微笑。
在世宁殿待了些许时候,林夫人道女儿初嫁,想与宋元去鸾凤阁说些私房话,宋陵自是欣然应允。林夫人想了想又道:“茗儿也一起来吧,你们姊妹也好久没好好儿说说话了。”茗香受宠若惊,霎时一副姌嫋身子骨微微颤抖起来:“这……”抬眉乞求地望着宋陵。
“若是母亲的意思,就让茗香妹妹一道去吧!”
茗香不敢置信,投向宋陵的目光渐渐变为愤怒、质问,宋陵却视若不见。林夫人玉手半掩面,吟吟笑道:“你们男人就在这儿谈家国大事,我们女人就该去小闺房里说些悄悄话。”一面领了宋元出去,一面唤着:“茗儿,快跟上来,别碍着你三哥哥了。”
茗香心中亦惊亦怒,一并压了下去,再不敢耽搁,提起裙裾跟上。
鸾凤阁如旧。只因宋陵如今也没个正品夫人,鸾凤阁一直还是林夫人住着。林夫人将宋元茗香二人引至阁中深处,廊庑几转,竟是转到了一间小祠堂前!宋元讶然,儿时她同母亲住在鸾凤阁,对鸾凤阁内也算是熟悉,却不记得有这样一间小祠堂,幽深、冥暗。
林夫人神色清肃,缓缓推开沉重的雕花木门,小祠堂里的鎏金堑莲花九层烛台,灯火摇曳,给祠堂布上一种恐怖而惶悚的气氛。那幽幽的桌案前摆着灵位,宋元与茗香暗暗交换一个眼神,摒息上前。本已有了壮士断腕的决心,待渐渐看清,宋元却还是腿一软,跌坐在地上。
第 030 章 初嫁了(5)
“元儿!”茗香慌忙上前扶她,却见素来沉静的宋元泪如泉涌。
“为什么……母亲,为什么!她已经死了!已经死了!”茗香忽觉事情蹊跷,抬头一看,却见那黑墨玉上金灿灿的字:先君夫人徐若卿之灵。
徐若卿,即宋陵与宋隐的生母,宋维的第一任妻子。只是明明对徐夫人恨之入骨的林夫人会在此设祠堂祭奠徐夫人?!
林夫人深深凝视着面色苍白的宋元,叹了一声,这才娓娓道来:“承泰元年,你用自己的命下了一场豪赌,去为陵儿争夺王位。你赌赢了,也为我们母女换来了安好的生活。陵儿待你一向如亲妹妹一般,不但推心置腹,并且疼爱有加,连带着对我也是恭敬孝顺……可是元儿,那只是你看到的。这间祠堂,就是你哥哥逼我立的,他要我日日来祭奠徐夫人,日日对着她忏悔磕头……元儿,你哥哥心中,到底还是恨我的。”
宋元静静偎在茗香怀中,眼中冷光内蕴,已渐渐恢复如常,凄声问道:“母亲,当初你我对他们犯下的错……难道哥哥这样,不应该吗?他也是大娘的儿子,大娘死前将所有的怨念和希冀都寄托给他,他却负了大娘的期望……这样,也不行吗?”
“他这样,我理解,并且支持。”林夫人自拿了一柱香,焚燃后,优雅地吐气吹去火星子,插在灵位前的香炉里。烛火映得她脸色忽明忽暗,若隐若现。香上升起袅袅白烟,一股代表祭奠的敬意的香气渐渐充斥祠堂。林夫人移步女儿身侧,扶起她来:“元儿,同母亲一起拜拜你大娘。”
她们母女二人一同并跪在桌案前的软垫上,掌心相合,对着灵位重重地磕了三个头。宋元双睫颤颤,合上的双掌也抑制不住地颤抖,只在心中默念:大娘,愿你在天有灵得知哥哥的行为,不要迁怒他——
“元儿,今日母亲之所以带你来,是想与你商量一件事。”
宋元仍然保持着祈祷的姿势,虔诚地望着“徐若卿”三字,道:“母亲请讲。”
林夫人缓缓张开双眼,也看着灵位:“想必你也听闻,你哥哥近日提拔了一位新人,那人是你大嫂的哥哥,祁荏。他如今位高权重,几乎与思成相当。而思成竟也不知与你哥哥闹了哪门子别捏,近来一直势如水火,朝廷上颇有微词,道是思成居功自傲、目无君主。”宋元闻言心惊,蓦地想起出嫁前一日二人为她剑拔弩张的摸样,莫非叶思成当真对她心存怜爱,早生爱慕之意?她不敢细想,毕竟叶思成明媒正娶的妻子,是她的姐姐。
“元儿,你可知那祁荏是何来历?”
宋元摇摇头。
“祁荏、祁苒兄妹表面是出自襄州世族家庭,实则是当年徐家掌家人之幼女与身旁侍卫私通,诞下的一双龙凤胎!徐家一直视这对兄妹为耻辱,从未公开他们的身份,外面也以为徐家小姐还未出嫁。当年徐门惨案,先主虽抄了徐家满门,灭了徐家九族,却并未对徐家的婢女痛下杀手。当初这对龙凤胎由乳娘认领为自己的儿女,暗度陈仓,躲过了一场祸患……我原以为徐家血脉,除了宋隐、宋陵二人,再无他人,却不想这厢无端端冒出个祁荏祁苒,加之你哥哥对祁荏信任有加,我愈发不安。”
“你知道你大哥和三哥对我们是有所保留和防范的,就算你哥哥因着对你的爱惜不伤害我们,谁能保证你大哥不会对我们痛下杀手?如今我们娘儿俩在朝堂上不过思成和儒墨二人,我夜不能寐,思忖了一宿,觉得我们不能这样坐以待毙。”
这才是真正说到了重点。宋元徐徐从软垫上立起,眼神坚毅却温柔:“母亲以为如何是好?”
林夫人亦在茗香的搀扶下站起身来,她一双狭长的美目里恍然又是当初步步为营的样子。宋元暗自腹诽,敏感如她,精明如她,宋隐再怎么心思缜密,只怕此次也是棋逢对手了。他以为自己小心翼翼必定胜券在握,殊不知,女人更适合这般没有硝烟的战场。
“叶家有一远亲之子,也算得文韬武略样样精通,名唤叶思慎,想必是个能委以重任之人。”一听到“叶思慎”其名,宋元嗤的一笑,眼眸中透出一丝光亮:“母亲大可放心,这位表哥哥在当地的名气,哥哥是早有耳闻。哥哥私下里还与我说过,若是能得此人相助,他必如鱼得水,如玄德得孔明。只怕这表哥哥太傲气,哥哥又惜才不肯相逼,还需得母亲教叶舅舅催上一二。”
林夫人喜出望外:“如此最好不过。”
宋元点点头:“还有呢?”
“还有……就是这偌大的后宫。”宋元一震,亟亟将目光投向茗香,她也是一副失神的模样,二人皆是始料未及。宋陵虽已即位多年,却一直以家国大事为己任,不曾有过娶纳夫人之意。就算林夫人凭老夫人之名为宋陵安排婚事,以宋陵与她之间如履薄冰的关系,也是得不偿失。
宋元尚且痛心,又何况是茗香?她耐着性子问:“母亲怎生的如此鲁莽?”
对方却是意味深长地睨了失魂落魄的茗香一眼,解释道:“一日前越国快马加鞭送来的国书,说是愿将郡主赵姝凝嫁予你哥哥和亲,与吴国结秦晋之好。你哥哥目前不想同越国翻脸,便允了这事。怕是此时,那赵姝凝已在来吴国的路上了。”
茗香身子一晃,堪堪跌坐下去,面色煞白,双唇哆嗦,不敢置信地盯着林夫人,连素日里的礼数和害怕也抛之九霄云外,只咬了咬唇说:“不会的!”
林夫人似是冷笑了一声。“茗儿,这世上没有永恒的爱情,只有永恒的利益。你于陵儿无利,他就算一时痴恋于你,过了新鲜劲儿,却还是会另寻新欢。比起届时独守空房,倒不如让他得不到你,日日挂念煎熬。”
“我不信……他不是这样的人!”
第 031 章 初嫁了(6)
这次林夫人的冷哼声却是真真切切地听见了。“茗儿,陵儿是怎样的人,你真的清楚吗?帝王心,不可测,不要以为你们之间曾有过朦胧的情愫,他就会为你放弃一切。伴君如伴虎,你该庆幸自己并没有嫁给他,否则此时,你该是如何一番肝肠寸断?将来他还将有更多的夫人,你又如何大度容纳?你可听说过赵姝凝?当今乱世之中,最具声名的郡主只两位而已:一位是齐国齐颖,以女子之躯驱策千军万马,领兵挂帅,驰骋沙场,被天下人赞为‘女骠骑’;另一位就是赵姝凝,越国最大的城邑С蔷陀伤芟剑黔'城交给她时是一派兵荒马乱,民不聊生之象,如今却商贾云集,名流荟萃,俨然成了越国第一大城,赵姝凝也因此被赞为‘女诸葛’。日后陵儿若是得了赵姝凝相助,必然如虎添翼,成就一番事业……这些,你能给他吗?”
茗香无言以对,只默默低头垂泪。终究,他还是要负她!当初的甜言蜜语、海誓山盟都将成为红尘往事,只由她一人守着、念着,不敢忘、不想忘!
林夫人缓缓抬起头面对着蹙眉的宋元:“赵姝凝再好,却也是为着越国而来,与我们无关。如今叶家的长女,你的妹妹叶思昀也及笄了,这后宫之主,还得是我们的人才行。过些日子你找个合适的契机,将思昀引荐给你哥哥,若是由你去做这件事,你哥哥定然不会反对。而他正巧对赵姝凝心存芥蒂,思昀府中有我,府外有你,就可以在后宫坐稳鸾凤阁。”
日薄西山,霞光穿云。茗香与宋元一同从鸾凤阁出来已经是傍晚的事情。二人都是心事重重,各自缄口不言。待与宋陵、文旻一起用过了晚膳,姊妹二人去清荷阁散步消食,才谈起此事。
宋元问茗香的看法,茗香薄唇紧抿,锁着眉头道:“朝堂上的事,我并不甚懂,但若是你哥哥应允,他必定也有自己的计较,你不必担心。至于娶妻此事,我……我,我没什么立场……元儿,当初我和你哥哥的事你也是知道的,我以为、以为我们……却不想……”
她泪水潸然而下,一双清澈的眸子里水汽氤氲,楚楚可怜。“我知道,”宋元紧紧地抱住茗香,“姐姐,你不必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