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寻竟是不躲不避,脖颈处,生生的被甩出一道殷红色血痕来,低头,捡拾起御赐金丝佛珠,双手奉于我面前,无波重复:“奴才所言,句句数实。大长公主聪慧过人,又如何不明白?”
我愣然看着莫寻脖颈处的血痕,心里有气,也有怒,许久,恨恨取过那御赐金丝佛珠,从牙缝内,挤出一个字:“滚!”
“慕容公子在大长公主搬离篱落宫的隔日,即已拜相。过两日,端午时节,将迎娶大将军之女为妻。”当莫寻深蓝色身影消失在九重珠帘激荡起的涟漪中时,我手中的御赐金丝佛珠,再次飞出,我将它,狠狠的,砸向莫寻离开的方向。
未几,听见珠帘外,传来的呜呜声,紧接着,圆滚滚的身影晃进来,趴在我膝盖处,可怜兮兮的哭泣:“呜呜,痛,煌煌痛,要呼呼。”
我低头看着膝盖上那斗大的圆乎乎的脑袋,眸内的怒色慢慢的隐退去,问痴儿:“要不要玩游戏?我们去玩游戏,好不好?”
这小小的玉雕庵堂,当真以为能困住我夜婉宁!?不过是痴人说梦罢了。
第二章:庵堂端午
有诗云:草长莺飞二月天,拂堤杨柳醉春烟。儿童散学归来早,忙趁东风放纸鸢。
五月的崇山峻岭,五月的不定风向,五月的烈阳当空,当真不是放纸鸢的好时节。但是,总有人顶着日头,手拽长线,追逐那忽东忽西的风向,玩得不亦乐乎。
“宁宁,宁宁,跑了,又跑了,追不到了,不回来了。呜呜呜呜……”当满头大汗的痴儿手指第一百八十只断线随风飘向遥远天际的纸鸢,气喘吁吁跑来水榭内,向眯眼打盹的我哭诉时,正是端午节正午时分。
我将那大大的脑袋拽到怀里,好言安抚:“好了,乖哦,不哭哦,宁宁答应煌煌,会带了煌煌去最美的地方放飞最美的纸鸢。”
这个世上,最美的地方,最美的纸鸢,最美的花与月,纠结的,是我此生,最深最沉最痴的念想。
“好啊,好啊,宁宁要带煌煌去最美的地方放最美的纸鸢了——”满脸泪痕的脸颊从我怀中钻出来,拉着我的手,就要跑出去。
我不觉笑出声来,轻拍他的脸颊,柔声道:“现在还不行,乖,要等到明年开春才行。”指腹划过,擦去那脸上泪渍,纵然是个痴儿,亦是承继了谢氏一族的好皮相,方正的脸盘子,剑浓的眉,黑亮的眼,坚挺的鼻,棱形的唇,一笑起来,露出唇侧深深的酒窝。亦是因着是个痴儿,笑容无邪,眸光澄澈,悲喜总也是形于色,仰首望着我,是无尽的依赖与信任。
从何时开始,对这痴儿,真是有了浅薄轻微却如丝一般柔韧入微的感情?
是在这玉雕庵堂,三百六十五个子夜时分,从噩梦中惶然惊醒,黑暗中,分明瞧见那斗大的脑袋,乌黑的眼,蹲在我的塌前,一瞬不瞬的瞧着我,说:“宁宁,不怕哦,煌煌在哦。”
是稚嫩的言语,毫无心计的城府。
人,是多么奇怪的生物。我与那少年帝王,十年相守,不离不弃,不是亲人胜似亲人,却是,除了宫庭权术,除了争权夺位,除了谋划算计,不曾谈过其他,我不知道他心里所想,他亦是不知我内心所想。说到底,我与他,是最亲密的夺嫡伙伴,我教他、养他,助他登临帝位,仅此而已。
天下人,谁不知,帝姑篱落大长公主,是无情的帝王身边最亲近之人,帝王给帝姑最尊崇的荣耀地位,帝姑因此而肆无忌惮,放荡形骸。
天下人,有谁知,我与那少年帝王,不过是,最熟悉的陌生人罢了。
而这痴儿,是不同的。在暗黑的夜,噩梦惊醒,无法入眠,我可以,将那些从未对外人言语的过往,将记忆中最深的眷恋,连带着向来被深深的掩藏的那心上的疮疮孔孔翻出来,说于他听。
我知道,他不懂,他什么都不懂。
正因为此,所以,我可以,说于他听。他于我,恰如聋子的耳朵,摆设而已。但是,我需要这活生生的,可以耐心听我倾诉,又无须担忧内心一切被他人窥视的摆设。
于是,这一刻,我将这痴儿,紧紧的,搂着,脸颊贴上去,悦声柔语:“煌煌,别离开宁宁,一辈子都不离开宁宁,好不好?”
“煌煌是宁宁的,宁宁也是煌煌的。”痴儿反手搂住我的脖颈,深深的吸口气,呢喃的说,“宁宁好香香,煌煌好喜欢,好喜欢,好喜欢……”
未几,耳畔传来轻微的呼吸声,痴儿已然熟睡。我眉心不抬,唤:“莫寻——”
深蓝色光影闪过,莫寻立于我身前右侧,从我怀里接过痴儿。
“好生伺候他午睡。两个时辰后,带他到慈航斋见我。”
莫寻领命,躬身欲退离开。
“等等。”余光瞟过莫寻颈侧那道伤痕,不过是佛珠甩过,竟是两日了,未是见得痊愈,依稀可见新鲜血渍沁出,我拧眉,唤住莫寻,起身,走到他身前,手指抬起,莫寻的身子有轻微的后退征兆,我抿唇,冷声道,“不许退后,不许闪避。”
食指抚上那道伤,恰是食指的长度,血渍微温,我问他:“疼么?”
“回大长公主的话,奴才不疼。”
“是么?”我仰头,盯着莫寻脸上面具半响,唇瓣划过淡笑,安抚那道伤的手指猛然加重力道,强自按压下去,瞬间,可以感受到那从指缝处沁出的血液,“如此呢?疼么?”
“回大长公主的话,奴才不疼。”他如斯回我,语音不带丝毫震颤,如常无波无绪。
我瞧他半响,缓缓收回手指,将指上血渍擦在他深蓝色袖口处,忽悠悠的道:“莫寻,这世上,又有什么,是会让你疼痛入骨髓的呢?”
“大长公主若是能放下对慕容公子的痴念,亦也可以,无所刻骨入髓之痛。”
痴念是有的,这刻骨疼痛、入髓牵念,却是未必。
这一次,我不怒,轻笑问他:“你这话里话外的,是说本宫痴人做梦,妄想癞蛤蟆吃天鹅肉么?”
莫寻平声道:“是慕容公子不值得大长公主如斯垂青。”
我展眉:“这句话,本宫倒是爱听。”将擦拭去血渍的食指凑至唇边,银牙轻咬,不过是咬破一点点的皮肉,竟是这般的疼痛,当真是十指连心,连心的疼痛让我不由的敛了敛眉。
下一瞬,我听见莫寻的低呼一声:“您——”简短的一个字,不若寻常平淡无波,隐含心焦与惊异。
我伸出舌头,舔去唇边残留的指上血渍,笑道:“莫寻,本宫原以为,你这一辈子,也只有一种说话的语气,平淡无波,无所震动。原来,也有失声低呼之时,不过,本宫很喜欢。”复将沁了血渍的食指抚上莫寻颈侧那道伤,慢慢的涂抹,踮起脚尖,嘴唇凑在他的耳朵处,低声道,“莫寻,告诉你一个秘密,本宫体内的血,可是金贵的东西,千金难求,有止血止痛之疗效呢。”
我叹息一声:“知道这个秘密的人,如今,都不在了。”
我复道:“你不过是说了实话而已,当真是没有错的。”
“慕容凝待本宫无意,是篱落宫内谁都知道的事实,本宫何故那般气怒竟而迁怒于你呢?”
“好了,现在本宫也牺牲自己一点点的血,给你止痛止血。如此,你也无须记惦着本宫失手甩伤你的仇怨了。”
莫寻沉默半响,恭然道:“奴才的这条命原也是大长公主的,纵然大长公主现下要取回奴才的命,奴才亦是无所怨言。”
我侧眉,瞧了瞧莫寻的黑眸,笑了笑:“本宫要你的命作甚?”
我收回手指,重新踱回石椅上,挥挥手,道:“好了,你下去吧。”
我不知道莫寻是何时走的,但是,我知道,那人是何时来的。在我将痴儿揽在怀里,说着,此生,痴儿都要陪着我时,那人已是来了。
他一身绝世武功,鲜少显露,旁人亦只是理所当然的认为,帝王略通拳脚功夫,仅此而已。毕竟,身为帝王,只需略通拳脚功夫即可,否则,何须养那么多的侍卫、暗卫。
但是,我知道,他的功夫,是何等冠绝朝野与武林。因为,当年秘密传授他功夫之人,原也是我,费尽心机为他延请而来,而他,亦是不负我所望,不出五载光阴,已然出于蓝而胜于蓝。
他的功夫,不在莫寻之下。所以,他屏了呼吸,莫寻亦是难以察觉。
而我,天生的,不能练武的体质,虽是手无缚鸡之力。却是,那么轻而易举的,就能察觉到他的到来。只是因为,他的气息,在十年的相守中,于我而言,无须刻意铭记,已然是不知不觉中深入骨髓的熟悉。
那是一种,如千年寒冰的森冷,夹杂丝丝的凛冽的孤绝的霸道气息。
所以,我在那气息离我愈来愈近之时,凭栏远眺,望向更远的天际处,远黛红日,说:“端午向来是避灾、驱邪、结喜气、造好运的黄历佳日,圣上此来,又是为哪出?吃斋念佛,求平安?还是,聊叙姑侄之情?”
“姑姑以为,承烨来此,是为哪出?”自从他登基为帝后,已是不再在我面前,自称“承烨”,唤我一声“姑姑”了。他登基为帝后,自称的是“朕”,唤我的是“帝姑”。如今乍听,竟是多多少少的,含了不真切的况味。
我没有回头,只是笑:“圣上的心思,又岂是寻常之人能揣度出的?”
“姑姑,你于承烨,是寻常之人么?”他反问我,嗓音低缓,慢慢的,气息近我而来。
“天下人皆知,圣上待帝姑,恩宠荣耀,无不厚待。”
“姑姑,承烨想要知道的,不是天下人所想,而是,姑姑所想。”他走近我身边,俯身,与我一同眺望那烟波浩渺中倒影的青山红日。
“有区别么?我亦不过是圣上万千子民中的一个。”我静然灿笑,看向烟波中的倒影,他今日一身轻便素色薄衫,仿或要融在池水中一般,小我七岁的年纪,曾经,总也是比我低一个多头的身高,眨眼,已是比我高出甚多,水波中的宽肩已是高出我的头顶许多。有金色鲤鱼游来,搅动烟波中的倒影,那烟波中的冷峻容颜仿或有丝微的动容,许是水波过于柔和,水波中的容颜也是连带的蒙上一层迷蒙的温情之色。
他不再开口说话,许久许久,我听见一声轻微的叹息,待想要寻摸,已然无迹可寻。
然后,他说:“今日确实是个好日子,不单单是慕容府长公子,朕的丞相迎娶娇妻,就是朕,也要在今晚,纳妃了。”
我侧头看了看他,他始终看向烟波中的倒影,说:“新纳的妃子,姑姑也是识得的,记得,姑姑先前还夸过的,说那女子娴雅温宁、知书达理,娶后当娶此女子。姑姑是难得夸人。”
我有如此盛情夸赞过一位同性女子么?我拧眉,真是不记得了。
“姑姑是不记得了么?”他终于侧头看我,葡萄紫的眸子俯视着我,若有所思的,道,“姑姑不记得的事,倒也是不少。”
我扬眉,反驳:“至少,我记得,圣上少时的光景。”说罢,我仰头,灿颜欢笑,“圣上,需要我点滴说起么?”
他盯着我,许久许久,削薄的唇动了又动,这才吐出一个字来:“哦?”
“圣上三岁半夜尿床,四岁天花满脸,五岁打架挂彩,六岁门牙漏风,七岁怕鬼半夜睡不着,八岁打架输了还是只会哭,九岁……”
“嗯?九岁如何?”他一脸淡然,问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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