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上三岁半夜尿床,四岁天花满脸,五岁打架挂彩,六岁门牙漏风,七岁怕鬼半夜睡不着,八岁打架输了还是只会哭,九岁……”
“嗯?九岁如何?”他一脸淡然,问我。
九岁,九岁的他,慢慢的,按照我教的,隐忍,坚韧,刻苦学习文治武功,渐渐的,性情变得独立亦凉薄。那以后,确然再也没有什么值得我拿出来说事的了。
旋即,我挑眉,笑道:“圣上还记得么?圣上十二岁那年的盛夏——”
终于,我在他淡然无波的脸上,探寻出那微不可察的几许赧色。这让我,一年来,郁结着不甘的内心,有了些许的平衡。
他十二岁那年的盛夏午后,累极而趴在书案上入睡。我轻着步子走过去,原是想着替他换了身上厚重的袍子好睡得踏实,轻着手中力道,慢慢的扶起他趴在案上的上身,却是见他满脸潮红,呼吸急促。我心里大骇,忙探手取下发上银簪子去探案上半杯香茶。银簪光彩如初,茶水并无异样。那么,是在晌午时分,我去太后处请安,他在剑室练剑的那会儿功夫?
忙直起身子,就要去张口唤莫寻。
睡梦中的他,却是紧紧握着我的手,力道是从未有过的强劲,身子亦是在那个瞬间,紧绷如铁石,嘴里喃喃的,不知所谓。瞬间之后,他整个人松懈下来,而我,亦是终于明白,方才,发生了什么。
十二岁的他,在那个盛夏的午后,第一次梦遗。
隔一年,正是我来到他身边的第十个年头,他登基为帝。
如今,晃眼的,又是第三个年头。
他是十六岁的少年帝王,大权在握,足以让朝堂百官不可小觑。
我是二十三岁的帝姑,仗着帝王的恩宠荣耀,肆无忌惮,为所欲为。
这亦是世人眼中的,我与他。
他手扶栏杆,朝我笑了笑:“看来,姑姑是,不该记得的,都清晰记着。该记得的,倒是丝毫记不清了。”
“姑姑,那个女子,是慕容府的千金,慕容凝的同胞妹子,慕容焓。内务府造了册子,承烨封了她为贵妃。”
“是么?如此,恭喜了。”自他登基以来,后宫佳丽已三万,唯独后位虚悬,正一品的妃子中,亦是不曾见封谁为贵妃过,即便是那后宫独宠的贤妃,也是在年前为他孕育了皇长子后,才赐封了这意味着正一品的“贤妃”封号。倒是这慕容家的女子,甫入宫,即是贵妃封号,看来,只需诞下龙子,自是后位之内定人选。
他问我:“姑姑除了这一句恭喜,没有别的要对承烨说的么?”
我笑,说:“后宫三万佳丽,等着圣上雨露恩泽,圣上自当多多保重好龙体才是。”我微微朝他福了福身子,“圣上如若没其他旨意,篱落该是时辰去慈航斋念佛了。”
他依栏而站,望着我,说:“姑姑是承烨唯一的亲人了,待迎娶了贵妃后,朕会带她来给姑姑请安。姑姑若是不嫌累,可否晚宴多备两双碗筷?”
“谨听圣谕。”我拾级而下,走出水榭。看来,他对这慕容家的女子,是上心了。而慕容家,在这端午时节,当真是双喜临门了。
在我转身折入小径时,热风吹来帝王轻微浅语,说:“姑姑,你是否知晓,那年的盛夏午后,承烨,梦见了谁?”
我不曾回头,只是抬起的脚顿了顿,唇角微挑。这个时间,这个地点,提及的,是他新纳的妃子,那么,那年所梦见的女子,除了那慕容家的女子慕容焓,还会是谁?如此,当真是要恭喜他了,可谓是,心想事成了。
第三章:犹记初见
拜别帝王后,我确然是去了慈航斋。所谓慈航斋,即是这座玉雕庵堂的主殿,最初搬过来时,人还未走近,便是老远的看见那烫金牌匾在阳光下濯濯生辉,痴儿歪着脖子,一字一字的念道:慈——航——斋。
然后,转头,问我:“宁宁,什么是慈航斋?”
我在阳光下微微眯上双眼,从双眼隙缝处,打量那遒劲中不失飘逸的烫金大字,笑道:“就是尼姑敲木鱼的地方。”
“帝姑敲木鱼!?是说宁宁你么?”痴儿半垂着脑袋,自动的将尼姑听成帝姑,他虽是痴儿,倒也是知晓宫中的那套礼仪,晓得见了皇帝要下跪,晓得肚子饿的时候可以理直气壮的向宫女要吃的,晓得我是他的表妹,晓得他的表妹是宫里的帝姑,皇帝的姑姑,厉害得紧。初时,他大凡在宫里碰到不顺遂之事,总会哭哭啼啼的去找太皇太后,后来,太皇太后病重,将他托付于我,他也就跟在我身后,每每受到其他皇亲国戚或者宫里哪个妃嫔的戏弄,他倒也是识得时务,边跑回来找我为他出气,边回头警告那欺负他的人:“我找帝姑来扒你的皮,抄你的家,你等着。”
一来二去,竟也是没人再敢来戏弄欺负他。
他亦是看出我名号的厉害来,日后更是屡试不爽。
帝姑篱落大长公主的嚣张跋扈、放荡不羁等等恶名声向来是在宫里出了名的,后宫妃子向来是对我敬而远之,能离多远则离多远,最好是一辈子都不见面的好。而宫中正义大臣,更是对我多有腹诽,其中,以正义之首慕容玉渊老丞相为主,曾为请旨帝王将我赶离皇宫贬为庶民跪于朝堂三日三夜,那时,帝王登基方满一年,根基不若如今固若金汤,外有边关之患,内有外戚专权,依赖慕容玉渊处甚多。
那时,宫里宫外,谁人不在传言,帝姑篱落大长公主,这一次是在劫难逃了。甚至是我篱落宫内,我自认不曾亏待过的面首或蓝颜们也在暗中取出私房银子来押我不得好死。甚至的甚至,我本人亦是早早卷好了细软,端坐堂前,只等着圣旨到,好脱了宫裙入庶民籍。
但是,等来等去,等到的,却是,慕容老丞相突发哮喘疾病,猝然长逝于朝堂之上,临死,依然是长跪不起的姿势。
帝王下旨,尊慕容玉渊“皇亚父”,葬于皇陵。
这于慕容府,不啻于天大的荣耀。
但是,废帝姑一事,仿或随着慕容玉渊的猝然长逝,亦是猝然从人们的记忆中消散。
废帝姑一事,就此,不再有人提及。
自此之后,宫内后宫妃子与那文武大臣,但凡远远的瞧见我,更是头一低,比往常都要溜得快,仿或我身上带了什么烈性毒药,只要外人近我周身三尺,必得死无全尸。
亦是自那时起,坊间有几千几万个关于我这个帝姑的说书版本,如”帝视帝姑如珠如宝,帝姑尊崇荣耀,举世无敌”,又如“帝姑篱落,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一大后患也”,更有“帝姑花容绝世,心如蛇蝎,贪好男色,喜好弄权,帝位之威胁也”之说。
这些话,不管怎么传,总也是传不到宫墙深深的篱落宫内,我自然是听不到的。直到,我遇见了慕容凝,那如绿柳拂风一般的清雅男子。
我初次见慕容凝,是在慕容老丞相入土为安后的“断七”,即第七七四十九天。
那日,我难得的兴致,独自走出篱落宫,去御花园晒太阳。那是早春的午后,御花园的花儿开得争奇斗艳,翠柳如烟轻拂池面的水,我顺着小径走过去。走到小径深处,拐个弯,即是冷宫。
冷宫僻幽,荒草丛生,在纷繁的荒草中,零星的绽放了几朵野花。我蹲下身子,瞧了野花半响,再抬头,便是瞧见了天人一般的男子,在那冷宫曲折回廊尽处,静坐在台阶上,手中,握着一卷册,径自看得入神。
有一刹那,我以为,那是自九宫下凡尘的仙人,否则,何来如斯卓尔不凡的英姿?又或者,是那早开樱花成了精,否则,又怎会如斯的丰神俊秀?亦或,是这深宫中竹林里走出的竹子精,否则,又怎会如斯的清雅如竹?
我亦是,看着那男子,入神许久。
直到,那男子起身,宽大袖袍随风飘猎,迎视着我早已痴了的目光,淡雅秀致的容颜,清淡入水的眸光,片刻的愣怔后,露出轻微笑意来,微微朝我点头致意,我一下子,醉倒在这冷宫的春风里。只觉,身在天堂,沐浴春风春雨,不知今夕何夕。我想,那一刻,即便几千几万个如慕容玉渊一样的忠臣聚集我篱落宫外,每人朝我捅上数千数万刀,将我捅成马蜂窝,我也认了。
看他身上的薄衫轻罗,必是这后宫哪个妃嫔的侄子外甥了,随着母亲入宫探亲,烦闷女人间的话题,偷了空子到这僻静处独处了。
我顿了顿,朝他走近去,视线滑过他手上的卷册,笑着问他:“在看什么,看得如斯入神?”
他很从容的朝我敛了敛身子,温声有礼道:“见过大长公主。”
他识得我,自是不以为奇。我未必识得他,却是有些让我觉得不可思议。因为,这样的人儿,只需一眼,自是不会忘掉的。
于是,我忘记了先前的问题,反正也不过是为了搭讪随便扯出的话题罢了。我自认笑得分外柔和甜美又不失大方与亲和的问他:“我们,先前可有见过?”
为了更加显示出我的亲和,我又道:“不必多礼,随便说说话儿就行。”
他回答我道:“一年前,新帝登基大典,曾在朱雀大街上有幸见过大长公主一面。”
我笑了起来,那时,我随了帝王赴皇陵,拜祭皇室先祖。朱雀街道两侧,站满了期望一睹新帝圣颜的百姓,一路上,呼“万岁”之声,此起彼伏。
“不过是一面,时隔一年,你倒是记得清楚。”我笑着说罢,方觉此话有轻佻之嫌疑,心里暗骂自己的失言,这不更是在他面前坐实了关于帝姑放荡的传言?
他倒是仿或没听见一般,眉眼亦是不见颤动的,朝我弯了弯腰,道:“不扰了大长公主雅兴了。”
我嘴唇张了张,本想说:“不打扰,绝对不打扰。”但是,当我侧转了身子,方要开口时,我出口的话,却是恭敬的一声,“拜见陛下!”
然后,我听见了那温雅如竹的嗓音,说:“微臣慕容凝叩见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我当时就懵了,于乾昭皇朝,“慕容”这个姓如同“夜”姓,只要是被冠以这两个姓的,无须追根究底,已是清清楚楚的知晓家世底子。
少年帝王一身龙袍,逆着光走来,笑着说:“贤妃四下找她的表弟,原是在这里。不过,帝姑竟也是出现在这里,这着实让朕惊讶。”
我嘿嘿笑笑,道:“趁着春光大好,篱落原是随意出来走走,逛逛御花园的景致,不想,走着走着,便是到了这里,无巧不巧的,遇到了慕容家的公子。”
“朕方才远远的看过来,见帝姑与敛思倒是聊得投机,难得见帝姑与谁投缘,若是敛思有空,不妨多到帝姑宫里走走,也当是替朕陪陪帝姑。”
原来,他的名字是慕容凝,字敛思。真是人如其名。连字都取得这般雅致。
帝王看了我一眼,再去看慕容凝,又道:“帝姑一人回篱落宫朕也不放心,不如,敛思顺便送帝姑回去可好?”
我不知道帝王是什么心思,但是,我管不了那么多了。在帝王看似咨询,实则如圣旨一般的话语中,慕容凝送我回了篱落宫。而我,趁机的,不容慕容凝拒绝的,留慕容凝在篱落宫内用了一顿便餐。
后来,赖着帝王的口谕,更是三不五时的派人去慕容府请慕容凝来篱落宫内,总归是有非常多的借口,如,向慕容公子请教如何作画,如何吹笛子,如何养花,如何舞剑,如何下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