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金腰儿
元光二十三年的春天,才交了正月,覆在大雪底下的碧瓦红墙已爬满纤弱绿条,北风一吹,纵横交错的四棱枝便被刮得“哗哗”作响。一乘暖轿摇晃而过,刚要出了林林总总的花枝,隔着那围得密不透风的鸦青色帷幕,却传来句女子低婉的乞求:“且停一停。”
轿窗两边十来个虞候簇拥着的太监不由的放缓了脚步,俱交递了眼色,围着风兜的慈宁宫首领太监王善保这才上前一步,隔着三剑步打千儿道:“大公主,说话就到慈宁宫了,若这半道上倒了轿,赶不急入内廷,奴才们可担待不起。”
听得 “吱呀”一声推轿窗的声音,越过小小的轿窗,但见一个女子歪歪歪斜斜的倚靠着。那女子正是适才叫停轿之人,她只挽了半头,上头戴着朵手帕扎成的白花,另一半头发故乱披散着,看这幅打扮竟是未亡人的身份。王善保只匆匆瞧了一眼,便暗暗道了声罪过。心想太后变着法子从皇帝的眼皮子底下保她,她居然就这么一幅德行打扮得比窦娥还冤似的进宫,若教人瞧见这不是授人以柄,往死胡同里送么……?遂连忙蹬着薄底靴子“唰唰” 一溜小跑至轿窗底下。
近看那女子年纪虽大不多,一眼望去不过二十来许正是当朝大公主,当今皇帝建元帝一母同胞的妹妹。只见这大公主面色发青,双眼抠搂,乌青的眼窝深深陷了下去,整个人浑浑噩噩,有些言不逮意:“没别的意思……我左不过是想瞧一瞧今年的金腰儿是不是似旧年开得那般俊俏。”
王善保闻言一怔,这都什么时候了,这位姑奶奶还赶着凑趣要赏花?宫里的规矩哪里由得她。他刚要张口劝道眼下不是赏花的时候,又听得大公主含悲道:“哦,是了,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那声音瑟瑟发抖,宛若凄风苦雨,闻之令人动容。一干太监虽听得明白,只是哪里敢多言,一双双眼睛只齐齐的望着王善保。那王善保在宫里人缘极好,最是心慈手软,见这个光景亦是不忍,心中估摸着大公主这个事皇帝也算是睁只眼闭只眼,背后又有太后做靠山,想来大公主只不过是想赏个花儿,并不曾造次,便略低了头算是默许。众人见状便搁下轿子往后退了几步,垂手侍立,悄悄道:“大公主,就说话功夫,奴才们还是拿项上人头换得的。”
那大公主抬了抬了眼皮子,见宫墙上金英翠萼带雪冲寒,灿若繁星,好一派春意盎然的景致,心中更觉凄惶,一腔仇怨无处可诉、更无处可讨,恍惚间,那豆大的眼泪就要滚落下来。
可晃一眼望着躺在她裙子底下,半梦半醒,睡得小脸红扑扑的小女儿却硬是生生将那眼泪咽了回去。
不能哭,绝不能在这个时候哭。
他们白家的人通共就只剩这根独苗,纵使只是女儿身,也亏得这孩子是这么一个女儿身,才保住了性命。想起抄家那日,她威胁利诱连带哄赚请求,几近是拼了性命,又散尽家财总算将女儿带在身边。这一路惊心动魄,好不容易瞒天过海逃入宫中……又想起她父亲临终遗言,再苦再难,也要这孩子傲然屹立的活下去,便抠住她的肩头将她猛的一阵摇醒。书 包 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一、金腰儿2
那小女孩才得六、七岁的年纪,连日赶路,不曾歇过一个好觉,才刚睡了不多久便被母亲死命摇醒。她只觉双眼酸胀,眨了眨一双如黑珍珠般亮晶晶的眼睛,正要张口叫娘,大公主却死死握住她的小口,摁着她小小的身子往膝盖上一拽,压低着声音一字一句道:“秀儿,你要死死记住今儿个娘跟你说的每一句话。”
“唔——”
小女孩因被母亲死死握住小口,只得伏在母亲的腿上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算是应承。
大公主见小女儿定睛望着她,安静乖巧,这才沉着道:“一入宫门深似海,娘也是为了回护你的周全,才不得不行此下策。”
见小女孩不是很明白,大公主只得长话短说:“你爹一门俱死了,从此以后娘也不能守在你身边。不要相信身边任何一个人,越是跟你亲近的人越是要防备着。更兼你爹娘都给人害了,你原就是孤苦伶仃,无依无靠。若是有人问起你在家里的事,你绝不能提起。心里有恨,要藏着,心里有怨,要掖着。暂且忘了过去,只是为了更好的活着。”
那小女孩闻言,自是千头万绪。
想她少小年纪,如何一下子能将大公主所言听得清楚明白,心中有千万句疑问,却又被母亲死死握住小口,唯有那双亮晶晶的眼睛瞪得一回较一回鼓圆老大,巴巴望着大公主。
大公主一气说了这么多,只觉一股子腥甜在口中翻涌,自知大限已至,又见小女儿眼中惊涛骇浪,很是无措,只得拣了那句紧要的:“我的儿,要活着,活着才能给你爹娘报仇……”断断续续,便撑不住将那一口乌黑的鲜血俱喷在小女儿惨白尖瘦的小脸上,一双杏核眼,如闪了风的火苗子一寸一寸黯了下去……任那小女孩扭动着小小的身子,死死拽着母亲月白的衫子,大公主死到临头仍不肯撒手,渐渐冰冷的玉手依旧是死死捂住她的小口。
那小女孩也是奇,在初初惊恐万状之后,竟是出其不意的静了下来。母亲死去的样子,那凄怨万分里还带着万般放不下,如刻画一般,一刀子连着一刀子,血肉模糊,刻在她小小的心上。她噙着泪水,无助的望了望已死的母亲,又无措的望了望周遭的景致。
轿窗外,金腰儿随风剪剪,簌簌掉落,时不时扑入窗内。几朵零星如折嫩黄,轻轻沾在她们母女身上。想起昔日在南边的家中,跟着母亲一同听戏文,也是这样的春天,也是这样花香沾满衣,母将她搂在怀中,指着那满天嫩黄,笑道:“这叫金腰儿,娘打小就在宫里看着它们长大。”
她便伸着小手,一同去抓那迎风飞舞的金腰儿,拍手笑道:“金腰儿,金腰儿。”
不远处,假山亭子里有清吟小班远远唱着小曲,那戏文里有一句“死不瞑目”。 童言无忌,她张口就问,母亲恼了,觑了她一眼便这么死死捂住她的小口,断不许她再胡谄下去……
一、金腰儿3
小女孩又望了望死了也不闭眼的母亲,浑身一颤,一下子便明白过来。她慢慢伸出小手推上轿窗,悄悄的,一声不吭如来时一般钻入母亲的宽幅的裙子里,十二幅素色暗花条纹凤尾裙竟成了比母亲怀抱更温暖的庇护之处。她死死抱住母亲逐渐失去温度的双腿,大公主那冰凉僵硬的玉手才垂落下来,与悬于凤尾裙的下摆,那坠着垂珠金铃的铃铛一同轻摆轻晃……小女孩那憋得满荡荡一汪惊惧伤心,这才如溃堤般的潮水滚滚而来……
且说王善保见下了轿帘,只当大公主心愿已了,也顾不得许多,招手命起轿,抬着大公主一溜小跑,急急往慈宁宫赶去。
轿子抬至贞顺门,正要从侧门进出,进了这贞顺门便是皇宫内廷,内廷乃皇帝召见臣下,处理政务之所,那南书房、上书房、军机处、内务府……俱设于此。大太监李玉祥远远便瞧见了,三步两步走过来,摆手向王善保说道:“皇上这会儿子正在接见臣工,请大公主先到慈宁宫,回头说话。”
那王善保心里明白得紧,皇帝之前所嘱若是接到大公主在入慈宁宫之前务必先走一趟内廷,左不过是一句好听的空话……只得领着众人调转了暖轿往后宫走去。暖轿穿过宫中包衣奴婢才走的角门,一路摇晃颠簸,总算在酉时入了慈宁宫。进了垂花门,顺着那气势辉煌的爬山游廊,一路高低错落,数盏八角宫灯明晃晃照着亮如灯海一片的通明之处,四扇双交四椀菱花隔扇门洞开,众宫女搀着早已等候多时的太后走将出来。太后鬓发如霜,早已有了春秋,声长声短道:“可怜的儿呐,你受苦了——”
那太后觑了眼正欲上前寻了大公主百般垂怜,不承想却吃了个闭门羹,除了眼前一乘鸦青色暖轿并不曾见到大公主。太后眼底那抹悲痛登时僵住,心中疑惑,就算女儿怨她见死不救,但她既然肯回宫,总不至于让她这个亲娘老子这般没脸失了体面。太后身边最得力的女官苏嬷嬷见状,便连忙走到前头轻叩轿门道:“大公主,老佛爷亲自来接您了。”
如此喊了三遍,轿中寂静,仍是无回音,这苏嬷嬷连忙压低了声音问王善保,道:“王谙达,这里头果真坐着的是大公主么?”
那王善保在一旁也跟着干着急,道:“如何不是?”
“可她怎么?”
两人俱是宫中的老人,任多大的场面也不是没见识过,交递了眼色之后,一个打帘子,一个回太后,道:“想是大公主舟车劳顿,困乏至极,奴才们估摸着是不是睡了过去?”
太后那僵住了的脸色这才慢慢缓和下来,打发了身边的宫女帮着苏嬷嬷一同去扶大公主:“即是如此,你们轻轻的,轻轻的将她扶出来,好在漱玉殿早已拾掇出来,她从前就爱那屋子前前后后开满了金腰儿……”
“啊——”
不独苏嬷嬷,一干宫女跟着上前围在暖轿跟前的宫女也跟着叫了起来,一干穿红着绿的宫女像是受到极大的惊吓,钗低鬟松,色脸苍白,满眼惊恐,瑟缩的望着太后。
太后给一群宫人叫得心慌意乱,只得赶着上前道:“怎么了?这是怎么了?” 电子书 分享网站
一、金腰儿4
王善保到底沉着,眼急手快挡在跟前跪了下来,将头磕得如捣碎一般,更是唬得太后心底七上八下,愈加慌乱。
“苏嬷嬷,到底是怎么了?”
见太后急得不行,又给王善保这么一跪,苏嬷嬷双膝一软,亦跟跪在王善保的身边,磕头道:“请老佛爷节哀,大公主薨了。”
“请老佛爷节哀,大公主薨了。
慈宁宫上上下下登时哭声震天,一干奴才无不落泪,望着眼皮子底跪了黑压压一片的宫女、太监,太后却摇了摇头,任底下跟着的人如何痛说却死也不肯相信,除非眼见为实,她不相信答应回宫的女儿会这么快就丢了性命。太后抬了抬脚,示意王善保走开,那王善保却执意挡在前头:“大公主刚断了气,恐不干净,宫里素来忌讳,容奴才们伺候公主梳洗过,再见上一面也不迟。”
“黑了心肝的东西,黑了心肝的东西啊!”
太后只觉被剜却心头肉一般,疼得连喊都不能够,哆嗦着嘴唇反反复复只得念着这么一句,宫女见状,就要上前来扶,她不知何来的力气撇开众人,就往暖轿跟前走去,淌眼抹泪:“儿呐、儿呐,为娘的来瞧你了,来瞧你了,你怎么、就、这么想不开呐——”
她颤动着双手一把掀开轿帘,迎面撞着七孔流血、死不瞑目的大公主,女儿极其悲惨的死相就像黑风暴雨,肆虐而来。太后一阵晕眩,双眼发黑就要倒下去。倏地,只见一道冷风闪过,女儿的裙子里冷不防一阵晃动,窸窸窣窣发出怪异的声响,太后一颗心跳到嗓子眼,目瞪口呆,节节往后倒退。
宫人们见状都只当有鬼,刚要惊天动地喊叫起来,却见从已死之大公主的裙子底下走出个浑身是血的小女孩儿,那小女孩儿亦步亦趋走到太后的跟前,突然猛的一把抱住,张口便唤道:“外祖母,外祖母救我,救救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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